邊雁山還沒有回答,另一邊閱兵臺樓梯下傳來調侃的男聲:「妹妹又要自討苦吃嗎?」
隨著話音落下,一個與邊關月模樣七八分相像的男子自樓梯口出現。
正是邊家二子,邊鳳城。
邊關月自小跟邊鳳城不對付,二人見面就吵,她哼道:「你打不過,不要以為我也打不過。」
邊鳳城不甘示弱:「你那小胳膊小腿,大哥一個打你倆。」
邊關月看了眼自己纖細的手腕,道:「若是比刀,我自然不如大哥。但要說比射箭,我當真有這個膽量。」
整個大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邊家小女的箭法若稱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邊鳳城不跟她論長處,避開話題往閱兵臺下看,結果發現了什麼,呵得一樂,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
邊關月被他看得心裡發毛:「幹什麼?」
邊鳳城抱臂撞了下邊雁山肩膀,笑道:「大哥,我們小妹看來是皇子妃的命啊。」
話一出邊關月立刻變了臉色,她扒著欄杆向下一看,果然看見了耶律遠。
邊雁山教訓道:「不可胡說。」
邊鳳城轉又跟邊關月道:「最近四皇子來軍營很頻繁啊。」滿意地看到邊關月吃癟的表情,他接著道:「去家裡也很頻繁。」
邊關月踢了他一腳,耶律遠根本不是對她感興趣,而是對她手裡的弓感興趣。
耶律遠已經走上閱兵臺,邊家三人齊行禮,「拜見四皇子。」
耶律遠應該是疾馬而來,渾身上下散發著熱氣,他對邊家兄弟微微點頭,而後直接走到邊關月面前:「你曾答應教我邊家箭法,可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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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關月自然不能說食言,她行禮道:「四皇子想學,臣自然傾囊相授。」
邊關月跟著耶律遠走下閱兵臺,下去時她回頭看了眼兩位兄長,邊鳳城仍舊是一副看熱鬧的欠揍表情,邊雁山看著邊關月,眸色深不可測,幾不可微地對她搖了搖頭。
邊關月看著前面耶律遠的背影,論強壯體魄他遠不及邊雁山,但勝在比例好,寬肩窄腰,一把窄刀挎於腰間,步下生風。
她打量一番,心想道陛下這麼多兒子,隻有四皇子像點樣子。
她幾步快走跟上去,稍稍落後一點耶律遠。
弓箭場不遠,兩個人走得快,一會兒就到了。邊關月吩咐士兵:「將我跟二哥的弓拿來。」說完她看了眼耶律遠,耶律遠正在一旁背手站著,見她看過來,面無表情地點下頭。緊接著好像又意識到這樣不太好,於是輕輕動了下嘴角,露出一個轉瞬即逝的笑來。
邊關月莫名地別過視線,深呼吸後自言自語道:「不要緊張,你現在是他師傅。」
士兵取來弓箭,邊關月拉弓示範,給耶律遠講解要領。耶律遠也拉開弓,然後試了幾下,問道:「還有更重一些的嗎?」
邊關月暗自驚訝,邊鳳城的臂力在軍營中也是排得上名號的,四皇子竟然覺得輕嗎?
她吩咐道:「取大哥的弓來。」
一番講解示範後,耶律遠跟邊關月一同拉弓搭箭,弦松箭出,破空而去。
她十發十中紅心,耶律遠十發九中。但這不是關鍵,她的箭射進靶子,而耶律遠的,射穿了靶子。
邊關月必須要承認耶律遠在軍事上的天賦,她自認是天才,然而耶律遠是比她,甚至比大哥還要厲害的存在。
她跟二位兄長是千萬將士心中翻越不過的高山,而耶律遠是她翻越不過的高山。
邊關月道:「四皇子您天賦異稟,很快臣就沒什麼可以教您的了。」
耶律遠收起弓箭,他身上並沒有皇室人的高高在上,衣物配飾也看不出高貴,他仿佛不像個皇子。
耶律遠道:「你還有很多可以教我。」
邊關月道:「四皇子說笑了。」
射箭場空曠,天空高遠澄澈如洗,耶律遠對邊關月道:「當你以女子之身殺敵時,你在想什麼?」
耶律遠看向邊關月。
當我以女子之身殺敵時,我在想什麼?
邊關月看著耶律遠的眼睛,她好像就在一瞬間明白了大哥跟父親告誡她的話。
離四皇子遠些,隻做個臣子。
她看著那雙漆黑的眼睛,眼睛線條流暢,是好看的桃花眼形狀,盯著人看時很容易會產生被認真看待的錯覺。
她心髒在胸膛裡劇烈跳動,她仿佛被那雙眼蠱惑了,她說:「我要做女子從軍的第一人,我要超越兩位兄長,我想在自己有生之年讓大遼更加強大,疆域更加遼闊。」
邊關月還有一句話沒說,當她以女子之身站在千軍萬馬前,她不是一個人,千千萬萬的女子正通過她的眼睛看見黃沙漫漫,浴血戰場。
耶律遠接話道:「這就是你教我的。」
他看著邊關月,一字一句道:「道阻且長。」
邊關月情不自禁張口跟著耶律遠念道:「行則將至。」
耶律遠忽地彎唇笑了下,這次他整個人看起來柔和許多,他問邊關月:「第一場雪後,去不去打兔子?」
冬日長空萬裡,空氣幹冷,邊關月呼吸裡胸腔感到無比的幹淨。
她揚起下巴,神採飛揚,「我可是百發百中。」
?
番外②姜晚
我離開遼後,到了宋。
聽百姓說,蜀國的皇帝皇後城破時被大軍統領當場斬首,皇子們四散逃命,公主們被烙上奴印送到軍營充妓。
我顫抖著聲音問:「那長寧公主呢?」
那農婦聽我口音,小心將我拉到角落裡道:「這話別再問了,這天下如今姓趙了。」
我恍神,謝過農婦。
我打聽到長寧公主失蹤了,也有人說她死在了那把燒毀皇宮的大火裡,也有人說她因為貌美被擄去了大宋皇帝後宮裡。
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我安慰自己,長姐那樣尊貴美麗的人,不能去軍營當妓。
我如今住在一個叫鄧縣的小地方,鎮上南北兩條大道在中心交匯成十字。南面有座廟,供的是哪位菩薩我不認識,但每月都要過去一趟,奉幾炷香,認真叩拜,求菩薩庇佑長姐安康。北面有個私塾,我書讀得多,先生看我可憐,留我在那幫忙。在四王府時我練了一手好字,私塾不忙時我便替不識字的百姓代寫書信,也能賺些錢。
當初離開遼時,邊關月給了我些錢,我身上也有些跟彩雲計劃逃走準備的金銀珠寶。不過我沒把那些珠寶拿出來變賣,可能是我太膽戰心驚,覺得耶律遠無所不能,所以一點馬腳也不敢露出來。
其實我並不害怕他,甚至有些盲目可悲的自信他會給我世間所有人都羨慕的無上尊貴。我跟邊關月一樣,一邊笑自己愚蠢,一邊又可憐地自欺欺人,騙自己他也曾對我動過真心。
可是我不願意回到那個地方了。
我喜歡現在的生活,很無聊,很普通,一眼就望到了頭。
而彩雲,我後悔沒有問過她家在何處,父母姓名。我空有許多金銀,卻不知道該送到何處。
宋與遼又開戰了。
聽說這次帶兵的仍舊是耶律霄,邊關月也一起。他越來越像當初戰無不勝的耶律遠,甚至有隱隱勝過之勢。
我想起那時候耶律遠抱著我,對我承諾一定會把蜀國的領土奪回來,我自然不信。遼跟宋一定要爭的蜀國,原因有很多,地勢,糧食,資源,唯獨不會有我。
我隻是他美化雄心壯志的一朵花罷了。
此次戰爭遼勢如破竹,大軍直入,很快就能打到我現在的這個小縣城。我收拾好自己為數不多的財產,想了想還是在後院大樹下挖出了在遼皇宮裡帶出來的金銀珠寶。
我拿出彩雲放進去那些,細致地擦拭幹淨後裝進包裹,剩餘的那些又埋回去。
我跟著鎮子上的人一起向南逃,路上走丟的,突發惡疾死去的,被遼軍追上殺了的,等到了安頓之處,幾百人已經寥寥無幾。
我沒有地方住,隻好在破廟裡睡覺,過了幾天,破廟裡又湧來一批逃亡的百姓。
我學過一點醫術,便每天去採點草藥煎熬喂傷病之人服下。他們對我感激涕零,甚至有點把我當成最後救命稻草的感覺。可我其實很無能為力,我隻會那麼多,我隻會簡單地包扎,我隻會制作簡單的弓箭射殺野兔,我什麼都能不為他們做。
偶爾我會望著天空想起那段我還在蜀國皇宮當不起眼小公主的時光,想著想著又會想到在大遼做四王妃的時候。拋開與耶律遠,邊關月,耶律霄的糾纏,那段時光是我最值得珍惜,最快樂的時光。
白日太疲憊,夜裡我很快睡去。
模糊裡我感覺到有人在解我的腰帶,我心中一驚,立刻睜眼,一個髒兮兮的小孩子與我對視。
還沒等我開口質問,他立刻跑開了。
我腰間的荷包被解開掉落在雜草上,夜裡大家都在熟睡,我連忙撿起來背過身偷偷打開,荷包內一枚玉镯在月光下散發著瑩潤的光芒。
這是長姐送我的禮物,這些日子我一直小心保護,不敢讓別人看見。
我看著那枚玉镯,鼻頭一酸,忍不住掉下眼淚。我不敢哭出聲,隻能默默流淚。我的家沒了,我的親人,朋友都沒了。
甚至於我也死了。
世上已經沒有姜晚了。
我要一個人面對不知道什麼時候停止的顛沛流離,我要一個人警惕所有人,不管她是老弱還是婦孺的欺騙偷竊。
我想長姐,我想彩雲,我甚至想耶律遠。
第二天早上,陽光照耀在我眼皮上,我眯著眼睛,睜開一絲縫隙去看破廟情況。大家三五成群圍在一起,臉色灰白,表情茫然無措,他們裡可能有蜀人,也可能有宋人,但在此刻我們都一樣,都是無家可歸的人。
我站起來開始依次詢問大家感覺如何,到了一位婦人時,她的兒子看起來十二三歲,瘦弱地皮包骨,小聲膽怯地問我:「孟姐姐,我娘怎麼樣?」
我看著婦人蠟黃無血色的臉,喉嚨哽住,半晌才擠出幾個字:「別擔心,你娘親……很好。」
男孩被婦人支開,她微笑的望著我,幹枯的手握住我的手,我努力想安慰她:「大姐,你沒事,你沒事。」
婦人嘆口氣,反過來擦去我的眼淚,「孟姑娘,我自己的身體我清楚,沒有幾天了。」她在袖裡拿出幾塊碎銀子,塞到我手心裡,「孟姑娘,我想求你個事。」
婦人說話有氣無力:「我隻有這個小兒子了,我一走,他就沒家了。孟姑娘,我看出你心地善良,所以才厚臉皮求你,我死後拜託你照應些他,別餓死就行。」
婦人眼眶湿潤,她哽咽道:「孟姑娘,我隻求你帶他一路,日後是死是活,全看他自己造化。」
路上帶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無異於給自己找麻煩,我猶豫了。
或許是內疚,中午我端了一碗魚湯給她。婦人喝了幾口就給了她兒子,她已經快死了。
「孟姑娘,我想問你件事。」婦人輕聲道。
我點頭。
她道:「你姓孟,又是蓉城口音,或許你是前朝宮裡的人嗎?」
我心裡一驚,不動聲色反問道:「怎麼這樣問?」
婦人笑笑:「大概快死了吧,就想有人能騙騙自己。」
她告訴我,她女兒是前朝的宮女,本來快到出宮年齡了,家裡親事都準備好了,但不想被選作公主的陪嫁,去大遼了。
我手指顫抖,心裡有一個聲音無聲嘶喊著什麼。
「我就想問問,去了遼,我女兒應該生活的很好吧。」
我幾次張口,看著婦人的臉流淚,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我想問:「你女兒她叫彩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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