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安然

十九歲的陸及成了賽車場上最年輕的冠軍。


被問及奪冠後有什麼願望。


一向桀骜恣肆的少年忽然紅了耳朵。


「想去海城——某人答應過我,高考完就和我見面的。」


可他不知道。


許下這個約定時,我正躺在重症病房,渾身插滿了管子。


他更不會知道,我根本不是什麼千裡之外的網友。


高中三年,我就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角落。


而他曾經和我說過三百零七次:


「借過。」


1


我的心髒是在陸及拿到冠軍的這一天停止跳動的。


這顆殘缺的、衰弱的心髒,終於筋疲力盡,帶著我走到了生命盡頭。


我的父母隻愣了半秒,便若無其事地開始料理我的後事。


甚至不如我哥哥安毅打個噴嚏讓他們在意。


從出生起就確診的心髒病就像是卡在肉裡的石頭,早就將我們之間本就赤裸裸的親情磨得血肉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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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況,我的出生本就不是他們期待的。


在我之前,家裡已經有了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


意外懷上我後,母親偷偷去測了性別,測出是男孩,她和父親才決定留下的。


可惜我生下來後不僅性別上讓他們大失所望,還給家裡添了一個巨大的麻煩。


登記姓名時,父親把本來準備好的「瑜」字改成了「餘」。


多餘的餘。


「後悔生下我」這五個字,在這十八年裡,他們已經念叨過無數次。


甚至從不避諱我。


好在現在,我終於死了。


醫生宣布我死亡的那一刻,十八年前的錯誤決定像是得到了補救。


我就這樣,在這一天,這個陽光明媚的清晨,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隻是,也許是生前還有執念,我的意識並沒有馬上消散。


我仿若一縷遊魂,掠過正一臉輕松地開死亡證明的父母,又途經車水馬龍的繁華街道和人跡罕至的青山河流。


最後,來到喧囂沸騰的賽車場。


在這裡,我親眼見到了陸及最意氣風發的時候。


2


害怕心髒受不了,以前陸及的比賽我都隻敢等結果出來後再看回放。


所以一開始我也下意識移開目光。


過了幾秒,我反應過來。


我已經死了。


不用再顧忌心髒能否承受。


我回頭看向賽場的那一刻,最前面一輛黃色的跑車風馳電掣般地衝過終點。


我認出來了,那是陸及的車。


——陸及拿到了冠軍。


現場的尖叫聲幾乎劃破天際。


記者媒體扛著長槍短炮一擁而上,堵在陸及車前。


所有人激動地見證著最年輕世界冠軍的誕生。


萬眾矚目下,陸及反而是最冷靜的那個。


他下車後便摘了頭盔,單手拎著,另一隻手隨意撥了下額發。


發現被圍得水泄不通後,陸及有些不耐煩了。


他擰著眉撥開面前的話筒,朝幾米外正費勁擠進來的小胖助理伸手。


「手機。」


陸及順手把頭盔丟給小胖,然後仗著身高優勢,直接在這麼多鏡頭面前給人發起消息來。


他低頭專注地敲打手機屏幕,嘴角輕輕勾著,額前的碎發滑落下來,擋住了原本漂亮又鋒利的眉眼。


陽光打在他的發梢,像是泛著一層金色的光,整個畫面竟顯得分外溫柔。


有人舉著攝像機抓耳撓腮地想偷窺,被同伴眼疾手快拉住了。


「你瘋了?!你想拉著整個公司給你陪葬嗎?!」


「可是要是能挖到對面的人,咱們就有一條大新聞了。」那人不甘心道。


「算了吧,就算你能拍到什麼,你敢得罪陸家放出來?」


在一眾竊竊私語中,我仗著沒人能看到我,慢吞吞地飄到陸及身後。


然後,不出所料地看到了自己的頭像。


最頂端的備注,是我的網名「安然」。


【我贏了!


【感覺一般般吧,好像也沒什麼挑戰。


【膽小鬼,考完試記得看重播。


【哥今天那個漂移可帥了!


【還有,你答應的事情!不許忘了!】


陸及連著發了十幾條才停下。


這是他的習慣。


我沒和陸及說過我有心髒病。


但我告訴他我膽子小,不敢看現場直播。


所以每次比賽結束,陸及都會第一時間發消息給我,親口告訴我結果。


收起手機後,陸及心情似乎很好,也終於願意接受採訪了。


隻是……


「我贏不是很正常嗎?有什麼好說的。」


「點評我,他也配?」


「你再把話筒懟我臉上試下?」


「你到底會不會採訪?我的學業成績跟比賽有關系嗎?」


一旁陸及車隊的人額頭都在冒汗,但愣是沒人敢上前勸。


他們都清楚陸及的脾氣和背景。


而且,作為今天賽場上年齡最小、套圈前世界冠軍,同時打破紀錄的車手,陸及也確實有囂張的資本。


人們對待天才總是寬容的。


何況這個天才還這麼年輕。


作為見證陸及一路走來的人,我更清楚他的天賦和實力。


今天的比賽隻是個開始。


在不遠的將來,陸及一定會成為賽車場上永遠的傳奇。


正如剛剛奪冠那一刻,我親耳聽到旁邊一個外國車隊的教練低聲喃喃的一句。


「屬於這個年輕人的時代,要來臨了。」


3


快要結束時,有個記者問了一句。


「請問您此刻拿下冠軍後最想做什麼?或者說有什麼心願嗎?」


他其實對陸及會認真回答並沒抱什麼希望。


可下一秒,剛才還狂得沒邊的少年忽然卡了一下殼。


然後,在眾目睽睽下,在上百個直播鏡頭以及全世界的關注面前,這位新鮮出爐的世界冠軍的耳朵就這麼一點一點地變紅了。


「想去海城。」


陸及輕咳一聲,摸了摸鼻子。


「某人答應過我的,等過幾天高考完就和我見面。」


記者一下來了興趣,爭先恐後問「某人」是誰。


陸及耐著性子一個個回答。


「我們認識一千零七十九天了。」


「對,你怎麼知道她成績特別好,年年都拿三好學生的?」


「沒錯,她是海城的,離京城確實有點距離,不過沒關系,我前段時間碰巧考了個飛機駕駛證。」


「女、女朋友?」聽到這個詞時陸及忽然紅溫了,「你別亂說,我們就是好朋友,她、她還有十六天才滿十八歲呢。」


「真的是好朋友,去見朋友不是很正常嗎?怎麼你沒有朋友嗎?」


「算了,跟你們說不明白,反正還有十一天才高考,一切等高考結束再說吧。」


陸及壓著嘴角,輕描淡寫。


我卻倏地移開視線,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4


隔天,陸及回九中時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他本來就是學校的風雲人物。


隻是從前出名是因為他的姓氏、長相,以及連著留級兩年的事跡。


這次則是以冠軍賽車手的身份。


九中不僅在校門口貼了喜報,還連著兩天全校早會上提了這件事。


今早陸及回了學校的消息一傳出來,班級門口立馬圍滿了高一高二和初中部的學弟學妹。


二班的班主任老張黑著臉把人都趕走了。


還有九天就要高考了,現在正是高三最緊張的時候。


不過,這種緊張的學習氛圍絲毫沒有影響到陸及。


老師在上面講題,他就在下面玩手機。


【老張褲子穿反了,我跟他說他還不信。


【簡燃染了頭黃毛,今早他戴了頂假發想蒙混進來,結果在校門口被風一吹,假發直接飛到校長臉上了。笑死。


【好久沒回學校了,感覺好無聊,怎麼還有那麼多天才高考啊。】


他的手機基本就沒熄滅過,看到什麼想到什麼都要和對面說。


老師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陸及拿了世界冠軍後已經被保送了,高考也就是走個形式而已。


旁邊百無聊賴的簡燃打了個哈欠,瞥了瞥陸及的手機,十分了然。


「又在跟安然聊天?」


他探頭看了一眼。


「她還沒回你消息呢?」


他是陸及的同桌,也是他從小玩到大的兄弟。


陸及頭也沒抬:「快高考了,她手機關機交給父母了,要考完才能拿回來。」


他說的,是我最後一次回他消息時,特意編造的謊言。


「她不是大學霸嗎?」簡燃隨口道,「你可是拿了世界冠軍欸,回一句恭喜也不耽誤什麼吧。」


聽到這,我心裡一緊,擔心陸及會起疑。


好在他沒多想。


「這就是你總分加起來還沒人家一科高的原因。」


簡燃:「……」


5


下一節是老張的課,陸及終於把手機收了起來,簡燃也強行打起了幾分精神。


這個教語文的小老頭固執又較真。


要是被他抓到上課開小差,準要被念叨得沒完沒了。


五月末的夏靜謐又蔥茏,外面是濃烈的翻湧的瓦藍天空,教室裡隻剩下筆尖畫過卷子的沙沙作響。


一切和我離開時一模一樣。


除了教學樓樓下的那棵瘋長的槐樹,比我最後一次來上學時又抽長出許多翠綠的枝丫。


窗簾被清晨的風吹起一角,輕輕地拂過陸及的手臂。


他習慣性地摸了摸口袋裡的手機,嘴角微微翹起。


我忽然覺得窗邊的陽光太滾燙,叫人頭暈目眩。


於是,我轉身逃似的飄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我和陸及一樣坐在最後一排,隻不過他靠窗,我靠著門。


陸及大概永遠不會知道,他所認識的「安然」,其實隻和他隔著五個座位和三條過道。


過去幾年裡,我們在網上無話不談,有時候電話一打就是三四個小時。


但每到白天,回到現實裡,他是桀骜招搖的風雲人物,我是別人眼裡文文靜靜的乖乖女。


我和陸及唯一的交集,大概是他三百零七次路過我的身後,以及一句淡淡的「借過」。


有時是他和簡燃下課了慢悠悠地晃出去亂逛。


有時是他上課睡覺,迷迷糊糊被老張叫醒,讓他出去罰站。


有時是他早上遲到了,偷偷從後門溜進來,貓著腰,用低低的氣聲說一句:「借過一下,謝謝。」


每一次我都是默默往前挪一挪椅子。


我其實挺好奇陸及在不同情形下說這兩個字時的表情的。


但我一次都沒有回頭過。


再加上我很少參加班級活動,而他又經常逃課、忙著訓練。


我猜他這麼多次經過後門,都還記不清我長什麼樣子。


但沒關系,這也正是我想要的。


我希望他永遠都不要知道我長什麼樣子,更不要知道我們現實裡曾經有過交集。


這樣,「安然」這兩個字在他心裡隻會是一個抽象的、含糊的名字。


也隻有這樣……等高考結束那天,他發現「安然」在他的世界徹底消失時,才不會那麼難過。


也許……是會有些失落和不適應,但陸及才十九歲,他往後還有大好的精彩的人生。


隻需要一些時間,他一定很快就能忘記我。


6


半個月前最後一次回學校時,桌面和櫃筒裡的東西我明明已經清幹淨了。


但此刻桌上卻又亂七八糟堆滿了東西。


有我以前的作業,有別人隨手丟的雜物,甚至還有幾個明晃晃的腳印。


老張在講臺上發了一張新卷子,坐我前面的男生頭也不回地往後一扔。


一陣風吹過,卷子又輕飄飄地飛回到了他腳邊。


「嘖。


「都要高考了還不回學校,搞什麼啊。」


男生煩躁地嘀咕幾聲,撿回來後簡單粗暴地團了一下塞到我櫃筒裡。


最後卷子是塞進去了,桌上不知道誰丟的一塊抹布又掉了下來。


我有點強迫症,下意識想整理一下桌子。


透明的手掌卻從中穿過,甚至沒能帶起半片紙張。


同學們正忙著寫卷子,老張背著手到處轉悠。


走到我跟前的時候他忽然停下。


我嚇了一跳,差點以為他能看見我。


還好,老張隻是俯身撿起了那塊抹布。


然後他悶聲幫我收拾起了桌子。


把上面的灰塵擦得幹幹淨淨後,又駝著背一個人吭哧吭哧把整套課桌椅收回了教室後面的儲物室。


老張是教室裡唯一知道我已經死了的人。


7


直到我的位置消失,班上的人才發現我已經大半個月沒來過學校了。


老張含混地解釋了幾句,隻說我生病回家休養了。


我在班上一直獨來獨往,沒什麼朋友,所以大家闲聊幾句也就散了。


唯一令我沒想到的是,簡燃竟然曾經在醫院見過我——他的姐姐竟然還是我的主治醫生小溫姐姐。


「我上次去醫院找我姐,就覺得她的一個病人怎麼這麼眼熟。」


簡燃邊走邊指了下我原先的位置。


「嚴重嗎?」陸及問了一句。


「心髒病,估計不是小事兒,不然也不會休學了,可惜了唉,還有九天就高考了……


「不過她們這種學霸,復讀一年隻會更強。說不定下次再聽到她的名字,標題就是理科狀元四個字了,說不定還有記者來採訪我,做狀元同學是什麼感受。」


我慢吞吞飄在他們身邊,聽到這忍不住被逗笑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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