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坊

我輕輕拍著謝平樂尚且完好的右手臂,嘴裡哼著從前娘親哄我們入睡的歌謠。


謝平樂依賴的視線緊緊黏著我。


我知道,這大概就是話本子裡所說的救贖。


折斷他的傲骨,再稍微拉他一把。


從這一刻開始,我就是謝平樂的所有。


想毀掉謝平樂很簡單。


然而隻有毀掉他的一切,慢慢折磨他的精神,才能讓上一世慘死的我心安。


多謝青伶。


若不是她走這麼一步險棋,想拿下謝平樂恐怕還要花些功夫。


我放下謝平樂。


他頓時變得不安,緊緊抓著我的衣角:「阿姐,別拋下我。」


我握住他的手,引誘道:「平樂,我不會拋下你,但是你要完完全全聽我的話。」


謝平樂重重點下了頭。


12


天擦亮,東方傳來幾聲雞鳴。


沉寂的市井喧鬧起來,昨夜熱鬧的長樂坊卻漸漸歸於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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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拖著虛弱的謝平樂逃出了花榭閣。


將他安頓在醫館後,去找祝娆。


路上看見了上一世被攝政王帶走的姑娘穎兒。


她還活著,正一臉豔羨地同好友談論昨夜青伶的盛況。


「青伶昨夜身披灑金紅紗出場,王爺看得眼睛都直了,表演還未結束,便闖上高臺將她抱走。」


「聽說王爺給她一擲千金,真是好命。」


穎兒陷入沉思:「隻是她編的胡旋舞有些眼熟,總覺得在哪裡見到過。」


聽到這裡,我勾了勾唇角。


那支胡旋舞是我編的。


灑金紅紗也是我為登臺準備的。


不適合我,卻完美適配青伶,能將她八分的美貌,六分的技藝發揮到十二分。


她果真沒讓我失望,原原本本地偷了去。


祝娆這些天一直發著高燒,大夫來了好幾次也不見好,也查不出病因。


林媽媽昨日大發慈悲,準了她一天假。


昨夜的事她全然不知。


紗簾裡,祝娆低聲咳嗽著。


我打開緊閉的房門,給她驅散病氣。


「昨夜結果如何?」


我沉默著沒說話,又打來涼水,仔細替她擦去額角虛寒。


「發揮失常也沒關系,盡力就好。」


祝娆以為我是沒有奪得魁首而難過,拉起我的手輕輕拍了拍。


正好碰上了受傷的手腕。


「嘶——」


眼角淚花溢出,我死死地咬著唇。


祝娆察覺到不對,忙拉開我的袖口,入目一片鮮血淋漓。


「又是青伶麼!」


我勉強地勾了勾唇:「姐姐,讓你失望了,昨夜我沒能參加登臺。」


隨著敘述,眼淚肆意從面頰淌過。


我的聲音已哽咽得不像樣子:「隻是可憐了我的平樂。」


祝娆臉色青黑,咳得愈發厲害。


她弓著腰,止不住地顫抖:


「叫青伶來!叫她來!」


攀上了貴人後,青伶變得不聽話了。


祝娆找人請她過來,也從清晨等到了晌午。


不知過了多久,青伶才嫋嫋娜娜,扭著腰來了。


她一臉不耐地搖著胸前團扇。


挪開時,故意露出脖頸上點點紅痕。


「沒眼力見的,不知道我正在忙?」


祝娆一口氣沒喘上來,胸膛劇烈起伏著。


我忙給她順氣,好半天才緩過來。


祝娆指著青伶的鼻子怒罵:「孽障!你怎麼能做斷人手指的事情!」


「你又可知那攝政王是我祝家的仇人!」


青伶不屑地癟癟嘴,揮開她的指尖。


「你有什麼資格管我?」


祝娆被青伶的話傷到了,往後踉跄了幾步。


我攙著她,她才將將站穩。


可青伶卻不想這樣放過祝娆,繼續挑釁道:


「我如今是攝政王的心上人,遲早會取代你這個病秧子花魁的位置。」


我忍不住開口:「青伶,你可知以色事人,色衰而愛弛?」


她高傲極了,扭頭用那充滿惡意的眸子對準了我。


「起碼我今天有權有勢。」


「我想要誰死就誰死,今天是一根手指,明天就該是你的人頭。」


「和你們這群低賤之人待在一起,真是有辱我身份。」


說著青伶就要走。


祝娆臉色慘白,半天說不出話來。


她死死抓著我的手,像是抓住了一根浮木。


她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數十年養育出來的孩子,竟還比不過我這個陌生人。


「青伶,你今日若是走出這扇門,我祝家便沒有你這號人!」


青伶停下翻了個白眼:「求之不得,反賊就是反賊,別擋了我的王妃路。」


青伶耀武揚威地走了。


我扶著祝娆的手一沉。


包扎完的手臂上傳來滴滴冰涼的觸感。


低頭一瞧,竟是血!


鮮血不斷從祝娆的口鼻溢出,不過一瞬,她便失去了生息。


「姐姐!」


13


「大夫!我阿姐怎麼樣了!」


大夫不斷搖頭,我抓著他的藥箱,手腳一片冰涼。


「祝娆姑娘積鬱成疾,又突然遭受重創,沒幾日可活了。」


「哎,本來好好靜養,還能多活幾年的。」


怎麼可能!


明明前些日子,她還帶著我去樓外遊船買脂粉,怎麼會沒幾日可活呢?


更何況上輩子的祝娆是得花柳死的。


我已十分小心,阻攔了她接那些有髒病的男人啊!


乍聞噩耗,我腦子裡隻剩下轟鳴聲音,甚至忘記了該怎麼發出聲音。


最後從嗓子眼裡擠出一句:「求您,再替我阿姐好好看看。」


大夫面露不忍:「實不相瞞,兩年前就已看過了,隻是祝娆姑娘讓我替她瞞著。」


兩年前!


我突然想到了那張繡紅梅的方帕。


這才明白,那恐怕不是紅梅,而是鮮血。


原來即便重生了,我也沒辦法阻止她步入死亡麼?


臉上一片冰涼。


我伸手去碰,已淚流滿面。


娘親說,眼淚要為有價值的事情流。


於是自重生後,我用眼淚騙得了很多同情。


可得知祝娆將死的消息,我卻做不到帶上慣有的委屈表情。


隻是無聲的痛。


甚至怕驚擾到床上奄奄一息的女人。


「平歡,死沒什麼大不了的。」


溫柔的手撫上我的臉頰,撫去淚水。


我怔怔地看著祝娆,有好多話想說,卻又說不出口。


彎腰伸手已經費去了她的全部力氣。


祝娆喘著氣,躺倒在床上,無神地盯著帷幔。


「其實我早該死的,在祝家覆滅的那一年,在青伶她娘替我擋箭的那一年。」


「我欠青伶娘親的,這十幾年也已還清。」


「如今,我終於能和爹娘團聚了。」


她轉過頭又看向我:「平歡,你隻跟了我三年。」


「這三年我卻讓你處處受委屈。」


我死死咬著牙關,眼淚連成線。


「不,我從不覺得委屈。」


祝娆牽過我緊扣床沿的手,將我僵硬的手指一點點打開。


一枚刻著槍頭的玉佩落在了我手心。


「平歡,若我兄長能活著回來,憑著這枚令牌,你便是我祝家的一分子。」


「若是不能……取了我的銀錢,贖了自己,離開長樂坊罷。」


我攥著令牌,一邊流淚,一邊搖頭。


「不,我不要!」


謀劃三年,我想要的不過就是這枚身份令牌。


可如果這是以祝娆死亡為代價拿到的,我寧願不要。


祝娆溫柔地看著我,眼裡淚花盈盈。


「咳咳咳……平歡,拿著,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以後便做自己吧。」


她的口鼻又開始溢出鮮血了。


我用方帕擦拭,卻怎麼也擦不幹淨。


「你這孩子,總是裝作一副懂事極了的樣子,實際上啊,可沒少給青伶使絆子。」


「阿姐知道你本心不壞,不然青伶被欺辱的那夜,你又何必心軟呢?」


「可是平歡,面具戴久了很累,阿姐要你做回謝平歡,咳咳咳.....」


「不,是祝平歡。」


她知道!


她什麼都知道!


「姐姐你不會死,你不會死!」


我抽泣著,緊緊抱住了祝娆。


14


祝娆死了。


死在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


一個死掉的花魁娘子,在長樂坊也沒什麼大不了。


死了一個祝娘子,多的是王娘子,李娘子。


對於長樂坊來說,無非是麻煩了點,需要把新一屆的花魁選舉提前。


林媽媽命人在花榭閣挖了個大坑。


「馬上就要花魁選舉了,死得真不是時候,」林媽媽摸著一株病恹恹的花感嘆道:「也不知你吸收了這名動天下的花魁,來年會不會開得更好。」


「也是我好心,否則和其他人一樣,丟井裡多省事。」


我冷冷地看著她。


是啊,多省事。


好的做花泥,不好丟枯井。


賣身在長樂坊的女人,從契約生效的那天開始,就已經定好了死法。


隻是死得早晚的問題。


紅綢飄搖的長樂坊,在我眼裡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霧。


在裡面走動的全不是活人,都是被抽出脊梁的鬼。


雨霧中享受俊秀龜奴撐傘得林媽媽,是長滿的四肢的笑臉的怪物。


祝娆下葬這天,青伶沒來。


我在祝娆從前的居所找到了她。


房間裡時不時傳來男人的吼聲,和青伶的哭泣低吟。


「王爺,後日便是花魁選舉了,您到時候可一定要幫幫奴家。」


一聲清脆的巴掌聲響起,青伶痛呼出聲。


「賤東西,想要本王幫你,總得付出點代價。」


隨後房間裡就隻剩下女人的痛哭。


窒息的仇恨高山一般壓了過來,牙齒被咬得咯咯作響。


祝娆還屍骨未寒,青伶就佔了她的房間行骯髒之事。


九泉之下的她如何能安息!


我按捺住衝進去殺人的衝動,去了隔壁房間。


房間裡有一處小眼,能看見祝娆房間裡的模樣。


青伶光著身子,背對著華服男子。


紅燭滾燙的蠟油一點點滴在她私密位置。


青伶痛得臉色慘白,嘴裡還得應和著發出低吟。


「死木頭!」


不知青伶的舉動哪裡惹惱了楚瑜,他狠狠給了青伶一巴掌,將她翻了個面。


猙獰地掐上了青伶的脖子。


呼吸愈發稀薄,青伶伸著舌頭掙扎了幾下。


很快翻起了白眼。


「救,救命……」


眼見青伶就要不行了,楚瑜滿意地收手,骯髒之物在放手的同時侵入眼前女子。


我說青伶為何得勢後,沒有來惡心我。


原來根本脫不開身啊。


人模狗樣的男人發出一聲滿意的喟嘆,看向角落:


「還不快來給本王推床!」


我這才看見了正蜷縮在角落當燭臺的謝平樂。


謝平樂麻木地起身,走向兩人。


他推著楚瑜的腰,從縫隙中看見了我的眼睛。


一滴淚從他眼角無聲滑落。


口型還喊著:「阿姐。」


……


一早謝平樂就告訴我,青伶要他去侍奉她和攝政王。


沒想到竟是這樣侍奉。


這對他無疑是極端的屈辱。


命運的車轍推著他被迫向前,最後一點點尊嚴也被無情剝奪。


他明明什麼都失去了,卻還是印證了我剛重生回來時,林媽媽說的那句話。


房間裡骯髒的模樣讓我幾欲作嘔。


我多想問,青伶,謝平樂。


在我鋪好的路上,你們可還舒坦?


我撫摸了下腰上掛起的玉佩,腦海裡浮現出祝娆的模樣。


該收網了。


15


花魁選舉如火如荼籌備著。


青伶和楚瑜在祝娆的院子裡,幾日沒有出來了。


每天夜裡,謝平樂都會從他們房裡出來,拖著滿是新傷的身體來我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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