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救小師妹,凌如玉千裡迢迢摘下我這株仙芝。
隻為了用我的心頭血溫養心上人的魂魄。
如今,他二人婚期將定時,凌如玉問我想要什麼。
我認真想了一天,最終道。
「天地那麼大,我想,是時候該去看看了。」
他眸色暗沉下來。
冷笑一聲。
「靈芝,你自有靈識就在我身邊。」
「十年光陰,你現下說,要走出去了?」
1
直到我準備離開,凌如玉和溫姝都沒有出現。
倒是洞府裡的小安來送了我。
她是隻兔子精,本來就紅的眼眶此刻更紅。
「芝芝,你真的想好了要走?」
「下界不比凌劍尊的洞府靈氣濃厚,還到處是些妖魔鬼怪!」
「你一個香噴噴的靈芝精,咬一口都能漲幾百年功力,沒有劍尊護佑,更會被他們吃幹抹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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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尊加固魔域封印去了,等他回來,你去跟他好聲好氣說幾句,他定會讓你留下的……」
我搖了搖頭,拿出一個木筐,裡面都是我埋在土裡好幾天,認認真真從腦袋上長出來的小靈芝。
「小安,這些都給你,你想我了就嚼一嚼,快吃完了埋在土裡,就又會長新的了。」
「你放心,我們還是有機會再見的呀。」
她把我看了又看,最終擦著淚抬手和我拉勾。
「你說的,可不準騙我!」
我點頭,認認真真和她小指相扣,然後揮了揮手,算是與她告別。
要走出結界時,我回頭看了一眼。
洞府隱在大霧裡,如同浩渺仙境。
似乎有白衣飄動,又如幻影頃刻消散。
我發現自己實在記不起第一次進山門時是什麼心緒了,於是便背著自己的布袋小包,轉身頭也不回地下山。
2
其實不怪我記不清,那時我連神識都沒有,隻是蓬萊島上的一株普通靈芝。
但世人都說,蓬萊仙芝集天地日月精華而生,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固神魂。
所以凌如玉千裡迢迢趕往蓬萊,闖險境滅兇獸,不惜以身犯險也要摘下一株,隻因他的溫姝師妹渡劫失敗命懸一線,被他封在冰棺裡沉眠養魂。
為了讓靈芝早日成熟入藥,凌如玉甚至不惜以心頭血喂養。
此佳話廣為流傳,人人稱道他們青梅竹馬,情深義重。
而我隻是佳話裡不起眼的那株靈芝。
凌如玉日日以心頭血澆灌我,不想沾了人氣,直接一個不慎將我喂成了精。
我化作人形時,靈智初開,一睜眼看到的就是他。
他長得那麼好看,看著我的眼神是那麼欣喜珍愛,仿佛我是什麼全天下最重要的寶物。
那時我就一股腦地想把好東西都給他,就像是在謝謝能有人這麼喜歡我。
可惜後來我才知道,那隻不過是因為我這個藥引子熟了而已。
不過,他以心頭血助我成精開智,我以心頭血救他所愛,說起來,也算因果相償,我並沒什麼好特別怨恨的。
我一路下了山,有些茫然,天地如此大,我什麼都不懂,又看什麼都新奇。
我沿著河邊走,卻看見一胖婦人趴在河岸邊奄奄一息,衣服外的所見之處都是密密麻麻的紅點,頭上扎著兩個團子的小女孩兒跪在她旁邊哭得悽慘。
「娘,娘你別死……我聽話,什麼都聽……」
我好奇地蹲在她旁邊看她哭,戳了戳她的臉。
她眼淚鼻涕都糊在了一起。
「看什麼看!!沒見過人哭啊!」
「唔,我還真沒見人哭成這樣過……」
哪怕是凌如玉,也是枯坐在溫姝的水晶棺前靜靜的難過,從未掉過眼淚。
「你……!嗚嗚嗚嗚啊!就算嗚……就算你長得好看我也要打死你……!」
她要來打我,我卻已經手指化刃,取了心頭血滴在她娘的嘴裡。
這一招是凌如玉教我的,他有一次取我心頭血時弄了滿手,臉色忽青忽暗,連衣服都要一塵不染的人,大約是嫌髒。
後來,他便教了我這招,讓我自己來。
小孩沒見過這場面,嚇得又哭又罵,還死死抓著娘不松手。
下一刻,那婦人就一個大喘氣活了過來。
3
婦人拉著孩子給我磕頭,我連忙擺擺手,想把她扶起來,她卻不肯,頭一下下重重砸在地上。
「菩薩娘娘,我們整個村子都染了瘟疫,求您發發慈悲,救救大家伙兒……大家真的沒有活路了!」
她額頭都出血了,流血是很痛的,我知道。
「你別這樣,我答應就是了,你快起來呀……」
她又跪在地上鄭重的給我磕了三個響頭才肯起身。
她自稱姓馬,讓我喊她馬二娘就好。孩子叫草兒,說是命賤,這災病中才好養活。
她喊我菩薩娘娘,我不敢當,她又為難的問我那該如何稱呼。
「靈芝,叫我靈芝就好。」
凌如玉沒給我取過名字,我和島上的靈芝一個名。
馬二娘松了一口氣,又笑。
「那就是靈芝娘娘了。」
我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耳朵,糾不過來,幹脆隨她叫了。
我隨她回到馬家村,入目一片荒涼,到處是裹著草席的屍體和氣息微弱的人們,面容枯槁,紙錢漫天。
少部分人在細微的啜泣,更多人看著天,目光空茫死寂,一言不發。
我找了個破屋,拿了個破碗,對準心口,鮮紅的血流入暗黃瓷碗裡,遞給馬二娘。
死寂的村莊就此有了生機。
很快,馬家村來了個神仙菩薩的消息傳了出去。
周邊的村莊都排起了長隊來求血。我看著那些面黃肌瘦的農人們,一個都沒有拒絕,隨著他們去救人。
一碗碗血送了出去,一個個人就這麼活了過來。?
4
謝無柳出現時,正是一個月後的深夜。
那時我正埋在村子後的小山坡上修養,土外露了個頭,睡得正沉。
他背著藥箱趕夜路,一下子被我絆了一跤,狠狠摔在我旁邊。
猝不及防來這麼一下,我的頭也很疼,可我的手埋在土裡,摸不了,頭上新長出來的一顆小靈芝可憐的晃了晃,要斷了。
「對,對不住……我沒看到……」
一隻玉白修長的手慌忙把我頭上的靈芝扶穩了,月光下,他斯文俊秀的臉上滿是歉意。
「這位姑娘……對不住,實在對不住……」
「咦?姑……姑娘,你……你的身……身子呢……?」
他視線下移。
那聲音柔弱得像煙,顫得像要碎了。
然後就幹淨利落的昏了過去。
我震驚的看了他半晌,頭一次見著這麼弱柳扶風的男子。
最後,我一個人把自己從土裡拋出來,吭哧吭哧的把他拖進了屋裡搬上床。
好在我有守夜的經驗,發現他並無大事後,松了一口氣。
曾經,凌如玉斬妖除魔,經常重傷。我便總是不眠不休的照顧他。
他病後格外離不開人,甚至我起身要去給他倒杯水,他發著高燒,還死死攥住了我的手。
「別走……」
「我娶你,你一直陪著我,好不好?」
那些話,隻有他燒糊塗了時才會說。
可我不知道好歹,等他清醒時還問他那話算不算數。
他霎時變了臉色。
「靈芝,你竟對我有這種心思,但你需知道,有些人不是你該肖想的。」
是了,他是大名鼎鼎的仙門劍尊,我隻是偶然化形的一株靈芝。
人非草木,豈能無心。
可就算是草木,也會傷心。
我再沒有提過此事,他燒糊塗了囈語時,也再沒有應過。
現下想想,他應當是認錯人了。
清醒時都不曾開口的話,糊塗時說出來便更是糊塗話。
5
謝無柳摔斷了一條腿,就這麼在我家住下修養了。
馬二娘知道我撿回了一個野男人,「蹭蹭蹭」幾步跑進院子裡來找我,知道事情原委後,跺跺腳拍拍我的手。
「靈芝娘娘,你就是太心善了。這人來路不明的,怎麼能信呢?要我說……」
謝無柳柔弱的靠坐在床頭,手朝著馬二娘攤開一片碎銀子,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我說……」
謝無柳又從腰包裡掏出一把碎銀子,都攤在手心遞給馬二娘。
「恐怕我在這裡待著的時日長,也得麻煩大娘一二。對了,大娘要說什麼?」
馬二娘看著碎銀子直了眼,咽了咽口水,半晌,艱難道:
「我說……靈芝娘娘和謝大夫有事盡管招呼我就成。」
雖然依舊擔心,但馬二娘很快發現,謝無柳住下,其實對我是件好事。我不會做飯,不會洗衣,許多平常人們都知道的東西,我都不太會。
而這些謝無柳做得得心應手。他還教我寫字,教我梳妝。
這個我臨時住進來的闲置院子,被他收拾得井井有條,越來越像模像樣。
自謝無柳住下後,便總有村裡的姑娘來找他治病。
我不懂醫術,便坐在一旁看他詢問施針。和凌如玉冷冰冰的聲調聽起來不同,謝無柳的聲音沉穩溫和,從沒有不耐的樣子。
草兒和孩子們也很喜歡他,常纏著他講故事。
謝無柳就往往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院子裡的大榕樹下給孩子們講奇聞趣事,我闲著無事,也跟著一起聽。
6
午後的院子裡陽光好,謝無柳清了清嗓子。
「從前啊,有這麼一個妖怪誕生在了小兔國。」
「他自降世,就人人喊打。因為他所過之處,就沒人不變得病怏怏的。大家都討厭他,他到處都沒有容身之處,便躲到了深山老林裡。可一群很厲害的小兔國人還是追了過去。」
「任他苦苦哀求,他們仍然把他封在了一個山洞深處,挖去他的心髒,讓他變得半死不活。」
「可惜他們不知道,這隻妖怪永遠會死而復生。痛和恨隻讓妖怪變得更強了。每當他因為沒有心而痛到極致時,那些沾染過他血的小兔國人就會染上惡疾,一傳十,十傳百,直到所有小兔都染上疾病。」
「妖怪一次次被封印,又一次次從山洞逃了出來。」
「他要去欣賞所有小兔國人痛不欲生的樣子。他痛,他們陪著他痛,他才快活。」
「直到他發現好幾個村莊的小兔國人都變得好好的,就憤怒的去看發生了什麼。」
「然後,他就看見一朵漂亮的小花,在撕扯自己的花瓣給小兔們治病……於是小兔們都不痛了。」
「隔著那麼遠,他都聞到了小花身上濃濃的香氣。他就想,得近點,再近一點,才能看看這朵小花是何方神聖……」
「哇,那小花可怎麼辦呀!這可是隻很厲害很厲害的妖怪!得趕緊打跑才行啊!」
「好可憐的小花啊……這隻妖怪真的死不了嗎?」
孩子們驚呼起來。
「是呀,那隻妖怪被各種各樣的人們用各種方法殺了不知道多少萬次,被刀劈,被火燒,被水淹,被砍頭……各種死法都試過,卻從不可能真正被消滅。」
「他會活著,永遠活著。」
謝無柳依舊溫溫柔柔的笑,他忽然看向我。
「靈芝娘娘覺得該怎麼辦呢?」
7
我正聽得聚精會神,沒想到他會突然問我,無措得腦袋又長出了一枚靈芝。
沉默半晌,我硬著頭皮試探道:
「我覺得……小花也會給他一片花瓣吧。」
「雖然不會死,但不代表不會疼吧?既然小花的花瓣可以救別人,那送給他,讓他不那麼疼也很好啊。」
我挖心頭血都疼得厲害。何況是那麼多種死法呢?妖怪不再疼了,大家也應該就沒事了。
妖怪這麼厲害,打又打不過,送他花花,沒準他一個心軟,還收手放過小花了呢。
謝無柳忽然不再說話了,沉默了很久很久。沒說對,也沒說不對。
孩子們又催著他講故事。
他道:
「我們換個故事吧。」
他的聲音太溫柔,我不知不覺聽睡了過去。等睜開眼時,才發現自己靠著謝無柳的肩膀,孩子們早就回家了,謝無柳靜靜看著我,不知看了多久。
「啊,抱歉啊,我不是故意睡著的……」
我連忙把頭上的一顆小靈芝摘下來遞給他。
「你拿著這個吧,可以治病入藥的,當賠禮!」
我有點忐忑,畢竟我也曾送過凌如玉自己長出來的小靈芝。
可他隻是說:「什麼東西。」
小小的靈芝安穩的躺在謝無柳的手心,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看著靈芝,僵住了。
好像送禮物和收禮物的人,都不是很熟練。
半晌,他輕聲說:「謝謝靈芝,我很喜歡。」
他半開玩笑似的。
「靈芝送了我禮物,不若我以身相許作為還禮,如何?」
8
以身相許。
溫姝剛醒過來時,就靠在凌如玉懷裡說了這句話。
「師兄如此為我煞費苦心,姝兒自當以身相許,可好?」
然後,她看向一旁捂著還在流血的心口的我,微微一笑。
「這位是……?」
我也看向凌如玉。
「是我藥田內的一株靈芝。」
他頓了頓,輕描淡寫,好像這十年,我隻是他藥田內隨便長出來的什麼。
溫姝在他懷裡笑起來。
「那我是師兄的什麼?」
「你自然……是我即將過門的妻子。」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神態那般溫柔,我從未見過。
我在這世上沒有親人,陪在他身邊十年,最親近的隻有他。
可我愣愣看著這一切,忽然明白了。
我在凌如玉心裡,和一根草,一片落葉其實並無什麼不同。
我也見到了凌如玉真正呵護一個人時,是什麼樣子。
溫姝身子已大好,可她總說不舒服,得喝藥。
凌如玉生怕她有一絲一毫差池。
我便得一遍遍取心頭血。
溫姝嫌藥苦,他就要皺起眉。
可我心口流著血,他也沒問過我疼不疼。
原來這洞府內,從沒有我的容身之地。
那或許,走出去,就會別有洞天。
凌如玉說我救了他師妹,他可以答應我一個條件。
說這話時,他的手指在無意識摩挲腰間玉佩,透著隱隱的焦躁,大約怕我提什麼過分的要求。
我也沒打算為難他。
「天地那麼大,我想,我是時候該去看看了。」
凌如玉的手忽然用力攥住了玉佩,眸子沉下來。
「當真?靈芝,你自有靈識就在我身邊。」
「十年光陰,你現下要走出去了?」
我平靜極了。
「既然決定要走,早晚都是得走的。」
凌如玉冷笑連連,頭一次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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