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志明絕對的,人間值得。
大姐護著自己好不容易給孩子做好的手工,連連大喊:「你們不要打啦!」
她真是女高音啊,一嗓子把隔壁好幾個部門的人吼來看熱鬧了。
大家七手八腳地把電工師傅和郭志明拉開。
郭志明還虛張聲勢:「你們別攔我!」
我冷眼旁觀,又拿掃把給了他幾下。
個腎虛的玩意兒,我剛看得明明白白呢,電工師傅常年幹體力活的,力氣不知道比郭志明強多少,幾乎是壓著打。
他還好意思張口說「別攔我」。
不攔著你,你就被人家打死了。
丟人不丟人啊?
一聽郭志明挑釁,電工師傅甩開鉗制,撸起袖子又要上來。
郭志明眼見著是慌了,隨手抄起鎮紙,可又沒拿穩——
哐當一下,砸在了我的小腿上。
臥槽你大爺啊郭志明。
我媽說得沒錯,看熱鬧也要躲遠點,真的。
我捂著腿開始流淚碰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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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尖聲喊:「你們別打了!玥玥的腿傷到了!」
電工師傅倒是能分清敵友的,估計是知道我剛才幫著他打了好幾下郭志明,這會兒也停了下來。
郭志明巴不得有臺階下呢,急忙來裝好領導:「樓玥玥,你有沒有事?」
我哭得百轉千回:「我好痛啊!郭主任,你今天是怎麼了,為什麼要罵電工師傅,為什麼又要打我啊?」
得抓緊時間把罪人定下來,可不能讓電工師傅背鍋,嗚嗚。
大家齊刷刷地看向郭志明,郭志明顯得很尷尬:「我不是故意的……」
我拿出殺豬般的嚎叫,蓋過他的聲音:「送我去醫院啊!我要骨折了!」
7
其實並沒有骨折。
但我一直喊痛,並且暗示醫生說我可能有其他損傷。
醫生很盡職盡責地給我辦了住院,讓我明天去做其他檢查。
住院的第一天,領導們聞風而來,親自來探病。
各種鮮花啦,各種水果禮盒啦,各種殷切慰問啦。
不少人故作不經意地說:「你爸爸不愧是掌舵人,真能沉得住氣,這也能不來看你呀?」
嗯嗯,我爸爸都葬了好幾年了,這要是沉不住氣,不就嚇人了嗎?
其實啦,我很有自知之明的。
他們來探望的,不是我樓玥玥,而是他們想象中,集團董事長樓軍的女兒。
更進一步說,他們是來碰運氣的,是想看看有沒有可能在我這間病房碰見樓軍。
哎,要不怎麼說醫院能見眾生相呢,這我不就見著了嗎?
我剛進單位的時候到各個部門流轉過,這些領導雖然沒有郭志明那麼奇葩,但也都愛答不理的。
人果然向上是一副面孔,向下又是一副面孔。
按馬克思的說法,這就是把人異化了。
他們眼裡的人不再是人,而是背後利益與價值的綜合體。
但我很好奇,不把別人當人的話,「自我」在他們眼裡又算什麼呢?
恐怕也一樣,是鈔票和權力堆疊起來的東西吧。
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那樣建立起來的自我是虛無的,搖搖欲墜的。
因為金錢與權勢隨時可能會走,建立在此基礎上的自我如同沙灘城堡,輕易就能被衝垮。
所以,看著這些笑容可掬的大領導們,我心裡有點憐憫。
郭志明也來探病了,跟更上一層的直系領導一起來的。
他來之前我就收到短信了,部門小伙伴發來的。
「玥玥!今天可有好戲看了,領導把郭志明大罵了一頓,說他沒有團結意識,怎麼能誤傷到你。」
「郭志明可委屈了,說是你自己衝上來的。」
「領導大罵他蠢貨,說董事長的女兒怎麼可能那麼傻。」
「啊!哈哈哈哈哈!你都沒看見郭志明的表情,他差點就嚇尿了,真的,估計現在在家後悔到捶牆呢!」
郭志明的確很後悔。
從他現在諂媚的表情就能看出來。
領導問我恢復得怎麼樣了,我幽幽地說:「哎,郭主任下了狠手啊,恢復得不太行。」
其實已經健步如飛了。
領導一聽,怒瞪郭志明,然後說:「玥玥啊,單位內部已經給你郭主任處分了,你要不要聽聽他的檢討書?」
郭志明還真的從兜裡掏出了檢討書,手寫的,很長,好幾頁,然後就開始念。
我震驚了。
他念了半小時還沒念完,我忍不住打斷他,心情復雜:「郭主任,你可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啊……」
竟能為權勢折腰到如此地步。
小女子著實佩服,佩服。
郭志明連忙說:「玥玥,以前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原諒我,好不好?」
他一貫對我罵罵咧咧、頤指氣使的胖臉上,努力擠出和善妥帖的微笑。
殊不知這種不常做的表情出現在他臉上,已然是換了味道。
仿佛再裝一根尾巴,他當場就能搖起來。
見我沉默,他開始自扇耳光,左一下,右一下,個個都很響亮,都很用力。
領導就這麼看著,絲毫沒有阻攔的意思。
我本來很討厭郭志明的,這會兒隻是覺得惡心和荒謬。
「你別搞這一套。」我說,「我確實很討厭你,但我不會使手段害你,你可以放心了。」
領導使了個眼色:「還不謝謝玥玥?」
郭志明仿佛松了一口氣,點頭哈腰地向我鞠躬:「玥玥,謝謝你啊,你可真低調,也怪我不長眼,哈哈。」
我有點心累,不想說話。
領導有眼色,立即拉著郭志明要告辭:「玥玥,你好好養病,病假的事不用操心,有的是人幹活。」
他們倆走了,病房重新歸於安靜。
我們單位工作量很飽和,我普通節假日都會被打電話要求加班的。
病假的事不用操心?簡直是天方夜譚。
盯著牆角堆滿的昂貴花束,我決定病好了之後就去辭職。
這狐假虎威的日子,我不想過了。
8
閨蜜罵我傻。
「又不是你主動騙的,你隻是不拒絕也不承認而已,你又沒做錯!上趕著的是他們啊!你幹脆就借著這個由頭升職加薪,美美整頓職場啊!」
我有點說不出話。
這種整頓職場,跟我原本想的整頓職場不一樣。
我承認,一開始借勢的感覺非常爽。
那些平時挑三揀四動不動就掛電話的領導們忽然對你和顏悅色,換成誰都想繼續的。
但主要是……我自己是從小苦過來的,我知道平凡如我會遭遇的真實情景,因而對這種虛假的美好,就更難共情。
我還不如沒有這個假身份呢,那樣我起碼懟人會懟得更暢快,而不是心裡會湧起莫名其妙的憐憫。
對他們、對這個社會,也對狐假虎威的我自己。
出院後,我徑直去的人事部門。
但沒想到,我還沒來得及提交辭呈,就被人事小姐姐安排了一個任務。
她神神秘秘地說:「這個位置是專門給你留的,讓你們父女相見,哈哈。」
我:「?」
這可不興哈哈啊姐。
我接過了人事小姐姐遞過來的「新員工代表」發言稿,想了想,把我的辭呈也一起遞了過去。
小姐姐很驚訝:「你要辭職?」
我還沒解釋,她已經瞬間想通了:「哦,還是要避嫌是吧?想不到樓書記這麼有格調,其實咱們單位關系戶不要太多哦。」
其實是因為我爺爺沒搶救過來,已經去世了。
我留在這個單位唯一的理由已經沒了,是時候離開了。
但這些話,我不打算告訴她。
我隻是催她盡快走好流程。
離職那天,我要好好整頓職場!
樓軍明天來視察。
在我出院前,整個辦公樓就被徹底打掃過,各類文件資料也被重新梳理總結了一遍,從上到下的工作量又翻倍了。
大家都忙得腳不沾地,辦公室裡的那位大姐都不去接小孩了,留下來加班整理材料。
我拿著發言稿回辦公室的時候,郭志明「騰」一下從座位上彈了起來。
「玥玥,你出院了怎麼不跟我說?我好去接你啊!」
我喊他名字:「郭主任。」
他點頭哈腰:「哎,玥玥,喊什麼主任啊,太疏遠了,以後就喊我志明哥,哈哈。」
我:「?」
能要點臉嗎?
我說:「你比我大兩輪,讓我喊你哥?」
郭志明尷尬了一會兒,自扇耳光:「我嘴賤,哈哈,玥玥,你別往心裡去。」
我住院期間,辦公室裡來了新人,就坐在我位置的前面。
我要寫一個材料,郭志明趕忙攔我:「不用你寫,讓小何寫就行了。」
大姐悄悄給我發微信:「小何是外地人,無權無勢的,你讓她幹活就行了。」
又來了又來了。
這一套「沒有關系活該受欺」的論調。
你們能做個人嗎?
我把文件從郭志明手裡奪回來,冷冷道:「既然都拿著一份工資,該幹的活就別推給別人。想當老油條,小心反噬。」
大姐的臉色也有點不好看,可又不敢說什麼,悻悻地端著茶杯走了。
小何默默看我一眼,臉上的表情很復雜。
像是感激,又像是很羨慕。
但這不是職場該有的生態。
這天晚上,我破天荒地留下來加班了。
要重寫的不是別的,是人事小姐姐給我的那份發言稿。
原稿寫得非常官方,歌頌了一下單位領導的勤勉、同事的團結,同時積極表忠心,表態說明年將更加積極進取。
用我的眼光來看,這篇稿子,就是在胡言亂語。
本單位的現狀,完全是稿件的反面。
領導貪汙受賄,同事敷衍塞責。
確實有幾個人很勤勉,就是那些剛進單位、毫無人脈的新人。
至於……明年積極進取?
我看,是更加積極進取地搞糊弄學吧。
關系戶一大堆,光拿工資不幹活,幾年折騰下來,看似烈火烹油,實際上,卻是年年虧空。
自查自糾的口號喊得比誰都響,大量的人力物力花下去,經營狀況卻始終不見好轉。
改革看上去如火如荼,卻不敢觸及到問題的根本。
虧的是公家、肥的是自己,這樁買賣太劃算,誰不做誰是傻子。
但是,他們都忘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我越寫越生氣,就差把鍵盤敲出火星來。
這群垃圾啊……
太丟人了!
9
第二天,我灌下一杯黑咖啡,讓自己徹底清醒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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