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班師回朝的夫君要娶平妻。
面對我的不解,賀青雲反倒斥責我不懂愛:
「我兵敗被圍的時候,是如茵不顧生死奔赴戰場。」
「那時候,你在幹什麼?」
我在幹什麼?
我在照顧吐血的婆婆和惶恐的小姑。
我在敲打心懷鬼胎的隔房叔伯。
我在花空積蓄四處打點替他搬救兵。
可賀青雲聽不進這些,柳如茵更是捂住嘴,仿佛我在說什麼天理不容的話:
「青雲生死未卜,你竟還有心管這些瑣事?」
看著沉默的賀青雲,我的心涼了。
夢醒後,面對一團亂的侯府,我也倒下了。
這瑣事,誰愛管誰管吧…
1
婆婆的壽宴進行到一半時,朝廷裡傳來賀青雲失蹤的消息,整個侯府頓時亂作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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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本家親戚以外,外來的賓客紛紛告辭,剛剛還花團錦簇的府邸瞬間冷清下來。
婆婆兩眼發直,捂著胸口喘不過氣,大姑姐急慌慌地給她揉心口,自己卻也難掩驚恐。
小姑子更是六神無主,隻知道哭哭啼啼。
本家的叔伯兄弟滿臉凝重,聚在一起商量接下來怎麼辦。
可我知道,他們什麼也商量不出來。
整個永寧侯府,除了賀青雲,剩下的有一個算一個都是些酒囊飯袋。
要不是這樣,賀青雲一個勳貴侯爵,也不會親上戰場,妄圖博取軍功重振先祖威望。
大姑姐也知道這個情況,沒對他們抱有什麼希望,隻急切地招呼我過去。
看著她希冀的眼神,我心底一曬。
起身的時候故意身子一歪,軟軟倒在一側丫鬟的身上。
丫鬟雲雀借機把準備好的雞血抹在我裙底,然後扯著嗓子嚎道:
「血……血……快來人啊!」
星星點點的血跡猶如盛開的紅梅印在月白的裙底,看上去尚觸目驚心。
在雲雀悽厲的叫喊聲中,我被抬回了臥房。
2
大夫是早就買通的。
當著跟來的滿府女眷,他捋著胡須搖頭晃腦:
「夫人小產了。」
「勞累過度,氣血兩虛。」
他對大姑姐千叮嚀萬囑咐:「千萬讓夫人臥床靜養,不能再勞累,否則必定影響壽數。」
大姑姐臉色鐵青,勉強答應了。
送走大夫後,她一蹦三尺高,不顧我還在「昏睡」,當著親戚的面不停數落我:
「也不小了,怎麼自己懷了身子都不知道!」
「青雲的第一個孩子,就這麼給弄沒了。」
罵了半天仍不解氣,她開始衝下人發火:
「主子懷孕了都不知道,要你們有什麼用!」
雲雀憤憤不平,小聲替我辯解:
「不是我們小姐不精心,實在是最近太忙。」
「先是姑爺出徵,衣食藥品,駿馬鞍鞯全是我們全是小姐準備的。」
「再是二小姐定親,納彩納徵交換庚帖,忙前忙後的也是我們小姐。」
「還有就是老夫人過壽,我們小姐更是一刻沒得闲。」
大姑姐勃然大怒,把矛頭對準了雲雀:
「好啊,我還說不得你了,居然敢回嘴!」
「哪家的丫頭這麼沒規矩。」
雲雀垂著腦袋,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嘀咕道
「我是姑娘的丫鬟,又沒賣給你們賀家。」
大姑姐的臉色更壞了,指著雲雀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
雞飛狗跳中,我悠悠轉醒。
知道「孩子」沒了時,我哭得幾乎暈過去,
「相公生死未卜,孩子又沒了,陛下要是起了奪爵的心思可怎麼辦?」
「要是爵位真斷在這一代,我怎麼去見賀家的列祖列宗啊!」
賀家旁支的嬸嬸伯娘坐不住了。
她們彼此交換了個眼神,驚魂不定地問我:
「勝敗乃兵家常事,這跟爵位有什麼關系?」
「咱們家可是太祖親封的世襲罔替的爵位,陛下不會這麼不近人情吧?」
我苦笑,耐下性子對她們解釋
「陛下雄心壯志,早就厭煩權貴煩冗無能。」
「隻不過一直沒找到機會罷了。」
「如今現成的把柄遞過去,陛下不會輕易放過的。」
大姑姐的臉色更壞了,手裡的帕子都快揉碎了。
年紀最大的伯娘急得不行:「青芝,你這個當姐姐的快想個法子呀!」
大姑姐身子一僵。
她能有什麼法子。
她的夫家也是落魄勳貴,底蘊連賀家都不如。
要不然,她也不會三天兩頭往娘家跑。
我伏在雲雀肩頭,不停地捶打胸口,哭得幾乎要抽過去:「都怪我沒用。」
「行了!」大伯娘重重地咳了一聲,「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當務之急是先保住爵位。」
她再三強調:「絕不能讓陛下收回爵位。」
大伯娘話裡有話。
她是侯府長媳,膝下兒孫眾多。
卻因為大伯父的庶出身份一直低婆婆一頭,世襲的爵位也與她這一房無緣。
大伯娘心裡的怨氣已經窩了很久了。
大姑姐聽出話裡的意思,眉毛一豎,火冒三丈:
「大伯娘這話什麼意思?」
「不先想著救青雲,卻一門心思地惦記爵位?」
「也不怕傳出去人家笑話!」
大伯娘不好和小輩吵架,她的兒媳卻不是吃素的
「母親說的哪裡有錯?」
「在其位謀其政,怎麼救人那是朝廷裡大人們該考量的事。」
「咱們,能保住祖宗爵位就算不辱沒祖宗了。」
她拉長調子,陰陽怪氣道:「我們可不敢像某人一樣貪心。」
「沒有金剛鑽,還攬瓷器活,最後害得一家子遭殃。」
大姑姐還要再說,卻被大伯娘厲聲打斷:
「賀青芝,你是外嫁女,還是少插手娘家事為好。」
長輩責罵,大姑姐不敢還嘴,恨恨地落荒而逃。
其餘女眷也紛紛找借口告辭。
看著她們眼裡的野望,我笑了。
賀青雲,你的爵位,要保不住了呢……
4
人走光後,雲雀才感到後怕,軟軟地倒在地上。
自從三天前我被噩夢驚醒後,交代她做的所有事都讓她膽戰心驚。
但她是個機靈的,雖然不理解,卻依然完美地執行我的每一條指令。
今天,看著我佯裝小產,又三言兩語挑唆旁枝爭爵位,她心底的疑惑終於忍不住了:
「小姐,您到底唱的是哪出啊?」
哪一出?
我望向窗外,喃喃低語道:
「唱的,黃粱夢。」
三天前,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賀青雲也是在戰場上失蹤。
我四處奔波才求得朝廷發兵救援。
救兵到了後,很快找到了賀青雲的蹤跡,兩支隊伍內外夾擊,戰事大獲全勝。
可他班師回朝後做的第一件事,卻是要娶平妻。
他看不見我的辛勞疲憊,反而動情地講述起另一個女人的壯舉。
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賀青雲前腳出門,一直痴纏他的柳如茵後腳就私逃出家,女扮男裝跟上了隊伍。
賀青雲告訴我:
「你無法想象在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的戰場中,如茵的出現是怎樣的一種震撼。」
「在那一刻,天地化為零,我的眼裡,我的心裡隻有一個她。」
「瀅娘,你放心,她不會動搖你的地位,她和你不一樣,她不在乎那些。」
「她隻要我。」
賀青雲眼神繾綣,嘴角上揚,臉上是遮也遮不住的憐愛。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凍住了。
開始口不擇言,用言語做武器:
「是嗎?」
「既然這樣,你們還回來幹什麼?」
「直接私奔,做一對亡命鴛鴦不好嗎?」
賀青雲夢幻的表情消失,臉上迅速籠罩了一層寒霜。
「蘇瀅娘,我竟不知,你居然變得這般刻薄。」
「你的規矩教養哪裡去了?」
出徵前向我許諾白頭的男人,現在為了另一個女人嫌棄我沒教養。
我認真地告訴他:「我的教養是給人的,不是給畜生的。」
賀青雲惱羞成怒,想也沒想一巴掌朝我扇過來。
我被打得眼冒金星,重重跌坐在地上,掙扎了半天都沒爬起來。
賀青雲先是一怔,隨後想到什麼,眼底俱是不屑:
「蘇瀅娘,你什麼時候學會這些內宅手段了。」
我蜷縮在地上,聽著昔日的愛人對我的指責。
他哪裡知道,我沒有裝模作樣。
他不在的這段時間,連日的奔波操勞已經掏空了我的身子。
我甚至每日睡覺的時間不足兩個時辰。
我想解釋,還沒開口就被推門聲打斷了。
柳如茵款款走來。
與我的狼狽比起來,她高潔得就像仙子。
柳如茵橫在我身前,不贊同地說:
「蘇姐姐,你別這樣說,青雲會傷心的。」
她黯然垂首,嘴裡卻故作大度:
「你別為難青雲,我不做他的平妻了。」
「我做他的丫鬟,他的奴僕。」
「隻要青雲開心,我什麼都不在乎。」
嬌嫩如春柳的少女,真摯熱烈地告白,賀青雲遊移的心徹底偏了。
他厲聲警告我:「你之前怎麼樣我不管,但你要是把這些下作手段用到如茵身上,別怪我不輕饒你。」
我倏地抬頭,難以置信地望向他。
等看清他眸子裡的懷疑與厭棄後,我的心一寸一寸變涼,最後變成一攤死灰。
眼睛浮上一層水霧,我輕輕告訴他:「你既然這麼擔心,咱們合離就是。」
賀青雲勃然大怒,猛然拽住手腕把我從地上拖起:「你威脅我?」
語調森然,就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我搖搖頭,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賀青雲,我沒有威脅你。」
啞著嗓子,一字一頓告訴他:
「君既無情我便休,賀青雲,你應該知道我的脾氣。」
「如果你要納妾,我就不要你了。」
聽出我話裡的決絕,賀青雲遲疑了。
他搖著頭,仿佛要說服自己:「瀅娘,別鬧。」
「我這也是為了挽回你的名聲。」
「你在京城享受富貴的時候,是如茵陪著我出生入死。」
「要是不許如茵進門,京城的人會怎麼說你?」
哈,我享受富貴?
照顧病重的婆婆,打理家事是享受?
敲打心懷鬼胎的叔伯被千夫所指是享受?
每天擔驚受怕,拉下臉面四處求人是享受?
面對我的質問,柳如茵掩唇而笑:
「蘇姐姐,你就是編也編個像樣的理由啊。」
「你這麼一說,好像你待的不是富貴錦繡的京師,而是戰火連天的沙場。」
「再說了,」她替心上人打抱不平:「青雲生死未卜,你竟然還惦記著那些瑣事?」
看著賀青雲眼裡的認同,一股悲涼自胸中升起,我咧嘴笑了笑,卻比哭還難看:
「那你猜,我做這些瑣事是為了誰?」
難道我天生犯賤,就喜歡對別人奴顏婢膝?
賀青雲聽懂我的意思,頓時惱羞成怒。
他拿起手邊的鎮紙朝地上一摔:
「我就知道你看不起我!」
「你一直覺得我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礙於兩家的婚約不得不嫁給我。」
「你覺得沒了你的幫助我什麼也幹不成。」
他鼻翼大張,喘著粗氣,嘴裡無意識地又重復了一遍:「你就是看不起我!」
鎮紙是白玉的,上面雕有竹節,寓意胸有成竹,步步高升。
這還是我送他的。
是我親自選材,親自繪圖後不錯眼地盯著玉雕師打磨出來的。
現在,他用我送的鎮紙打破了我對他最後的奢望。
鎮紙擦著頭頂飛過,帶來一陣劇痛。
我卻恍若未覺。
直到臉頰傳來涼意,我伸手一摸,摸到滿臉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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