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龍族前夫反目成仇十年後

他因疾走仍有些微喘,幽暗的光線讓我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隻能感受到他在試圖掰開我倔強地箍在他頸上的手指。


我聽見他無可奈何地低聲懇求:


「簡,放開我。


「我不能在這過夜。」


我一聽更不樂意了,不死心地向他的方向蹭了蹭,手上抱得更緊了:


「為什麼不可以?」


他有些失措地想躲開我酒氣衝天的臉:


「午夜會……會有……」


遠處鍾樓裡午夜的鍾聲非常應景地響起,悠揚動人。


我沒意識到他忽然僵住的身體,還在搖頭晃腦地絮絮念叨:


「會有什麼?」


回答我的是他非常隱忍的一聲壓抑的悶哼。


我睜大了仍有些眩暈的眼睛,愣愣地看著他像是忽然脫力地倒在身旁,高大的身軀控制不住地蜷成一團。


他的頸間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現起淡淡的金紋,像是極其痛苦地忍受著某種駭人的折磨。


我遲鈍的腦子終於後知後覺想起了那天下午米達爾的控訴還有後半段:


這種咒術要夜夜生受著剜心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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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我震驚地看著他身上那些鱗片狀的花紋飛速蔓延至四肢軀幹——它們似乎不再隻是花紋,那些鱗片仿佛一瞬間有了實體般微微翕合著,縫隙間光芒更甚。


他的指尖忽然長出尖銳的利爪,就像是即將要在我面前生生露出原身。


我竟然沒有感到害怕,甚至下意識地伸手試探地貼上他冷汗涔涔的額頭。


在我碰到他的那一秒,他渾身不可抑制地一顫,咬著牙從牙縫裡擠出一句:


「離我遠點。」


被我撞見這失控的不堪情景,他像是非常難堪羞惱。


可惜我從來不是聽話的人。


我伏在他身側,輕輕握住了他冰冷的手指:


「很疼嗎?」


他的聲音已經接近哀求:


「簡……別看我。」


他在求我不要看他這狼狽醜陋的脆弱模樣。


黑夜和酒精是世上最奇妙的良藥,往往能無限放大人類的感性。


我忽然如同福至心靈。


如果,如果他真的決意要與我一刀兩斷,又如何會被我三言兩語挑起妒意,像強盜似的把我擄上馬背。


若他當真打算與我形同陌路,那抱著我回宮時為何那雙手要將我摟得那樣緊,卻又微顫著控制力道怕把我弄疼——


就像是在害怕以後再也沒有那麼好的借口觸碰我了。


我的腦中形成了一個從未想過的可能性。


「親愛的。」


我用僅有我們兩人可聞的氣音顫抖著開口:


「他們說你是因為恨我而懲罰自己,但事實並非如此吧?」


他像是被我的話語戳中了什麼,極其痛苦地深吸了口氣。


但這無法阻止我的聲音:


「你分明是在後悔愧疚,怪自己當初對我並非全然真心相付。」


他猛地抬起頭。


我這才發現,他的瞳孔已經變成了冷血動物般的豎長菱形,仿佛一頭惡魔。


「簡……」


他嘶啞地輕喃著我的名字,試圖讓我別再繼續說下去。


我還是狠心地道破了他搖搖欲墜的偽裝:


「你讓自己夜夜受剜心之痛,根本不是因為你不原諒我。」


「明明是你不願意原諒你自己。」


時間在我說出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仿佛停滯了一瞬。


下一秒,我隻感到天地翻轉,再抬起眼睛的時候,我的雙手被他舉過頭頂,死死地按在榻上。


他撐著身子俯視著我,模糊的夜色裡,我看到了他瑩亮的琥珀般的眸子裡流轉著我從未見過的侵略性的光。


他的聲音透過緊咬著的牙關:


「所以呢?」


我劇烈地試圖掙開他的束縛:


「放開我!」


他引以為豪的克制和禮節仿佛頃刻間粉碎,聲音刺耳極了:


「所以你現在是打算開始可憐我嗎?」


他額上冰冷的汗珠滴在我的頰上——我不確定那是不是淚。


我無力地張口:「我——」


他打斷了我,聲音裹挾著尖銳的澀意:


「是,我就是個骯髒卑劣的賤骨頭——明明是你叛我棄我在先,我還一直自責愧疚,覺得是自己做得不夠好;就算是被你踩進泥裡粉身碎骨,隻要你抬手給一點甜頭,我就會好了傷疤忘了疼地往前湊;哪怕是認清了你虛偽又絕情,我也忍不住偷偷心存僥幸,盼望著哪天你告訴我,你對我其實有過一絲真心!」


蒼白的月光隱隱照亮他的半張臉,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胸口劇烈地上下起伏,渾身不可抑制地微微戰慄,散發著灼人的溫度。


可是那雙眼睛看我的眼神是那麼無助絕望,渾然像是溺水窒息的人拼了命地試圖抓住一根不存在的救命稻草。


「現在你滿意了嗎,殿下?」


19


我在他如槍炮般的質問下激烈地反抗著他的禁錮,在混沌慌亂中狠狠咬上了他的脖頸。


他的動作因頸上的刺痛狠狠一滯,像是終於找回了幾絲理智。


我們氣息凌亂地看著黑暗中彼此模糊的臉,氣氛尷尬又詭異,仿佛陷入了什麼進退兩難的境地。


半晌沉寂後,他好像終於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觸電般松開了禁錮著我手腕的力道,蒼白地試圖挽回些什麼:


「對不起。


「我……我失態了。」


看著他試圖扣上凌亂的上衣起身的身影,我的胸口忽然湧上了盛大得無處安放的憐意。


無論如何,我再也不想看到他躲開了。


我的指尖如絲般輕撫過他的耳畔時,他若有所感地停下了動作。


「噓。」


我伸出食指輕輕堵在唇邊,呼出的氣息中仍有濃烈刺鼻的酒精氣味。


「你知道,我醉得厲害。


「酒可真是個再好不過的借口了。」


他身形僵硬地任由著我伸手纏上了他的後頸迫使著他靠近我,直到我們能清晰感受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


「陛下,既然飲酒,就不要辜負了這個良夜。」


20


這個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斷片沒斷幹淨。


昨天那個遊刃有餘拿捏人心的人格蕩然無存,滿室間隻剩下我內心無聲的崩潰。


我內心最強烈的想法居然是,無論如何,我以後絕對不會再喝這裡的酒了。


他的模樣倒是出了奇地平靜,像是早已料到了我如受雷擊般的反應:


「我很抱歉,這是我的過錯。


「你如果希望我忘了,我以後便不會再提起。」


我無言地盯著近在咫尺的他放在桌上的蒼白的指節。


就算是這種時候,他還是習慣性地把所有責任往自己身上攬。


他甚至不願意讓我感到慚愧,就像是生怕我為他委屈自己半分。


在他就快要把我的沉默視為默認的時候,我倏然抬頭一笑:


「如果我不希望呢?」


他有點疑惑地微微一愣,聲音裹挾著一絲意外:


「那……你希望怎麼樣呢?」


要坦誠相待地吐露真心,我們倆都是生手。


他太過小心,而我太過戒備。


他總是怕自己逾矩,每次隻要我輕輕一皺眉,他就會立刻停下朝我靠近的手。


仿佛在提醒我,他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如我所願。


我們的糾纏似乎從一開始就注定是一個失意的死局。


所以當我沉吟良久後抬起頭問他,我們要不要重新試試時,他猶豫了很久。


他說:「你明知這是地獄。」


我沒有否認,微微嘆了口氣:


「懼怕地獄是聖人的事。


「親愛的,我們早就在地獄之中了。」


21


我們重歸於好那一天,亞爾蘭下了很大的雪。


梅咯咯地笑著在羅克維懷裡伸著肉乎乎的小手,試圖抓住眼前瑩亮的雪片。我笑著裹好鬥篷追上他們,自然而然地挽上了他的胳膊。


我把頭靠在他肩上嘟囔著:


「你現在太瘦了,肩膀都硌人。」


他像是有些緊張:


「我以後改。」


我覺得分外好笑,抬頭看著他近在咫尺的眉眼:


「我倒覺得你這個毛病才是最該改的。」


他不明所以地回頭,眉目寫滿了謹慎和小心。


我嘆了口氣:


「我不需要克己守禮的尊重。我想看見你真正的模樣。


「就算是充滿瘋狂的佔有欲也好,粗魯骯髒齷齪也罷,笨拙無措亦無妨,隻要那是你, 我都願意接受。」


他好像從未開口對我表過白,但是看向他的每時每刻, 我都能如此清晰地看見他眼中的愛意。


我捂住梅好奇的眼睛,飛快地親了親他有些緋紅的耳朵,聲音近似耳語:


「希望未來的每一天, 我們都能問心無愧。」


22


正如所有童話的結局,國王和他深愛的妻子冰釋前嫌,手挽著手解除了惡毒的詛咒,重歸於好。


他們恩愛異常, 羨煞旁人, 還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兒。


也正如每一個新的童話故事的開始, 備受寵愛的小公主,總是會有一個早早離她而去的母親。


小公主終於成年加冕那天,她那位人族母後已經是一位垂暮的婦人了。


很可惜,這個世界沒有金手指, 也沒有魔法讓動人的愛情天長地久。


在漫天的禮炮和祝賀聲中,王後垂垂老矣, 輕輕握著守在病榻旁的國王蒼白的手:


「這麼好的日子,你又何必來陪我這個老太婆。」


國王低著頭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她骨節僵硬的手指, 聲音低似呢喃:


「簡, 你現在比從前任何時候都好看。」


「你不會又要哄我, 說我身上有歲月留下的花紋吧?」


年老的王後還是和年輕的時候一樣愛逗人,但現在說完話卻隻剩下了斷續的咳嗽。


她輕輕伸手擦去了國王無聲滑落的一滴淺淚:


「羅克維, 我們都知道有這一天的,你答應了我不會太難過。


「我們都知道這是最好的結局了, 不是嗎?」


窗外爆發出了一陣雀躍的歡呼,加冕儀式終於完成了。


「今天真好啊。」


王後看著漫天飛舞的彩條,蒼老的臉上浮出淡淡的笑意:


「你把窗開大一些,我想看看慶典的焰火。


「我記得我們結婚那天唯一讓我高興的事, 就是那天的焰火很好。」


國王轉身推開窗扉的時候,小公主加冕慶典的焰火恰好升起。


流光宛如染上了光彩的大雪,紛紛灑落人間。


他笑著回頭喚著:「簡,你看……」


卻猛然止住了話尾。


床上的王後安然地閉著眼,嘴角帶著清淺笑意。


仿佛隻是在一個圓滿的美夢中睡著了。


沒人知道,她看著丈夫背過身去開窗的時候忽然想起來自己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她想, 他們浪費了太多時間後才明白了彼此的心意,以至於真正依偎相伴的日子認真數來, 確實太過短暫。


不過做人實在不該太貪心, 這個結局其實也是最好的一種。


人類沒有龍族強悍的武力,沒有精靈與萬物溝通的異能,更沒有地精發達的開礦鍛造之技。


「(在」以後再也見不到那麼好的焰火了。


後記


她停止了呼吸。


窗前的男子眼中並沒有悲慟, 隻是緩步行至妻子冰冷的身軀前,俯身輕輕吻了吻她已經有些僵硬的手背。


下一秒,他卻如同終於抑制不住似的,猛地低頭咳出了一口強忍許久的鮮血。


就算是這種時候他還在想, 幸好沒讓她看到, 不然她又得念叨許久。


男人似是對嘴角的血痕不以為意,隻是伸手用指尖描繪著妻子了無生氣的蒼老面容,聲音微微嘶啞,輕如呢喃:


「親愛的, 誰告訴你這是最好的結局?」


在他溫柔似水的沉沉目光裡,眼前女子毫無血色的頸間,忽然似有淡淡金紋浮起……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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