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霜雪赴

高僧給我算命:


「郡主命線短,難長壽。


「唯有寄人籬下,庸庸碌碌可保平安。」


繼母猛咳:


「大師,過了過了!」


後來她打著「恐我夭折」的名號,將我降為庶女。


不讓我讀書識字,也不教琴棋書畫,企圖養廢我。


於是我偷溜進國子監蹭課。


被夫子發現,我理直氣壯:


「不挑,能學點啥學點啥吧。」


肄業那日,我放火燒了閨房假死脫身,遠赴雁門關,成了玄機營的新兵蛋子。


十年後再回京,皇伯父論功行賞。


他笑眯眯問:「愛卿,朕有個女兒你要不要?」


我小心翼翼:「能陪嫁一塊免死金牌嗎?」


1


我有個愛撒謊的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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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她一杆銀槍破四方。


我問她咋破不開燕王府四四方方的院牆。


她說她驅逐夷族三千裡。


我問她為啥罵不贏爭寵的小妾?


末了阿娘破防:


「葉荔枝,不求你孝,隻求你閉嘴!」


每當這個時候,阿娘身邊的布嬤嬤就會板著臉:


「王妃,慎言。」


2


人人都知,燕王妃不得寵。


堂堂王妃院子裡隻有三個人。


阿娘、我、布嬤嬤。


我討厭布嬤嬤。


她總是管著阿娘,比阿娘還像主子,動不動就拿出太後御賜的金牌:


「王妃若有不滿,可找太後評理。」


太後會評個屁理!


她隻會一道懿旨發往邊疆,斥責外公「教女無方」。


我私下給布嬤嬤起了個外號,叫「不可嬤嬤」。


因為她每天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王妃,不可。」


一道菜夾三次不可。


賴床一炷香不可。


上茅房太臭也不可。


我問阿娘為啥不找父王撐腰。


阿娘就發呆。


後來我才知道,阿娘嫁給父王,是一場純粹的陰謀。


3


阿娘本是鎮國公府嫡女。


十二歲上戰場,十五歲驅逐夷族三千裡,名揚天下。


當今聖上葉北辰當時還是太子。


他與阿娘從小青梅竹馬。


那時先皇曾打趣問葉北辰可要賜婚?


葉北辰聲音朗朗:


「天子賜婚自然尊貴無比。


「可我隻想讓沈平霜點頭。


「她不答應,我願意放她自由。」


先皇大笑,說他是個痴情種子。


阿娘獨自回京後,含笑點了頭。


可就在成婚前,太子與燕王的儲位之爭到達白熱化。


燕王用計汙了阿娘清白,整個上京都是見證者。


他們眼睜睜看著阿娘衣衫不整從燕王府逃離,燕王追在後面聲嘶力竭:


「霜兒,我不介意的。」


大家都說阿娘勾引了燕王,卻被他發現並非完璧之身。


聯想到之前阿娘曾被敵軍俘虜,所有人覺得自己觸及了真相。


太子與阿娘的婚約作廢。


燕王則大度表示自己願意迎娶阿娘。


一輩子沒低過頭的阿娘,苦苦哀求葉北辰幫幫她:


「隻要守城士兵換崗時,錯開一炷香的時間,我就可以逃出去。」


葉北辰閉目不語。


阿娘退而求其次:


「或者……或者你納我為妾。


「我不會讓你覺得惡心!我隻求東宮庇護幾日。


「等風頭一過,我就【病逝】,回雁門關去,一輩子都不會再出現!」


月光下,葉北辰溫柔伸手,替她理了理鬢發。


說出口的話,卻比冰更寒冷刺骨:


「霜兒,你不能走。


「你去燕王府,替孤盯著燕王。


「隻有你在那裡,孤才放心。」


阿娘怔怔地看了他半晌,聲音嘶啞:


「所以……那些好聽的情話都是假的嗎?」


葉北辰笑了笑:


「以後會是真的,隻要燕王死了。


「等我登基,你就是貴妃。」


阿娘終於看清了所有人的虛偽模樣。


太子身後是文臣,燕王身後是武將。


鎮國公府隻鎮守邊疆,從不站隊。


太子說愛她,怕也隻是想爭取鎮國公手中軍權的支持。


燕王怎會如他所願?


所以,阿娘便成了唯一的犧牲品。


大婚那日,阿娘從踏上花轎那刻起,便大笑不止。


直到拜堂都未停下。


所有人都說阿娘瘋了。


他們說幸好太子沒娶她,不然未來的皇後豈不是個瘋子?


他們說燕王情深義重,不清白的女子都願意娶,當真感人。


沈平霜從此變成了燕王妃。


誰還記得她也曾縱馬提槍?


誰會在乎她曾與滿堂須眉平分秋色?


4


我出生後,燕王便不再來阿娘院中了。


隻一心守著真愛——側妃白錦,連管家權也給了她。


阿娘終日鬱鬱寡歡。


在我五歲那年,她終於撐不住了,一病不起。


側妃在她的病榻前咬牙切齒:


「你死了,我就是燕王妃。


「大魏唯一的女將軍又如何?你終究輸給了我。


「沈平霜,你做的孽,當真以為無人知曉?」


阿娘沒反應。


事實上,她誰也不看,誰也不理。


就連我哭著喊她娘,她也隻眼珠動一動。


直到她去世的前一晚。


我至今記得,那是個雪夜。


她反常地有精神起身,在飄雪的院子裡給我耍了一套「梨花槍」。


布嬤嬤怕她一不高興捅自己一槍,難得閉嘴。


最後一招落下,阿娘嘔出一口血:


「我沒有輸給任何人,我隻是沒有贏過命。」


5


阿娘病逝那日,聖上稱病罷朝。


外公風塵僕僕從雁門關趕回來,想再見他的女兒一面。


可父王聲稱阿娘得的是痨病,怕衍生成瘟疫,早已焚燒了屍身。


外公一輩子昂著頭做人,可到了這逼仄的上京,也無師自通學會了低三下四:


「那讓我帶她的骨灰走吧。


「你們困住了她,又不愛她。


「現在人沒了,就讓她歸家去罷。」


父王不同意,他說既然做了燕王妃,上京就是她的家。


外公無可奈何,又提出想見我一面。


父王依然搖頭:


「荔枝身子嬌弱,早已病得人事不省。


「且她最怕見武將粗人,嶽父還是不見為好。」


父王是故意的。


他怨恨哪怕自己娶了阿娘,外公也不肯支持他爭奪那把龍椅。


外公破防了。


聖上隻允許他離開雁門關十日。


他一路不眠不休,緊趕慢趕,結果卻什麼都晚了。


外公騎在馬上號啕大哭。


一邊哭一邊拼命趕回雁門關。


結果喝了風,打了一路的嗝。


父王將這事當成笑話,講給白側妃和他們的女兒葉明珠聽,逗得兩人哈哈大笑。


我忍無可忍:


「我恨死你們了!」


結果父王的巴掌還沒落到我臉上,布嬤嬤神奇地出現在屋內,小竹板「邦幾」落在我掌心:


「郡主,慎言。


「郡主,不可。」


我:「……」


懂了,總要有人被「不可」。


阿娘死後,我就是那個被選中的倒霉孩子。


6


阿娘的「七七」過後,父王迫不及待抬白側妃為正妃。


葉明珠的身份也水漲船高,成了燕王嫡女。


而我則病了。


湯藥一碗接一碗地喝,可卻一日昏沉過一日。


上京傳聞,阿娘舍不得自己的孩子,要帶走我。


直到一日早朝結束,聖上輕描淡寫道:


「治不好就送到宮裡來。


「朕來治。」


從那日起,我開始痊愈。


我知道是聖上給了我一線生機。


可也僅僅是一線,而已。


沒過幾日,繼母大張旗鼓請了白馬寺的高僧入府。


高僧一見我便大驚失色:


「郡主命線奇短無比,恐難長壽。


「唯有寄人籬下,庸庸碌碌可保平安。」


我面無表情:


「是嗎?可你還沒看到我的掌紋吧?」


繼母在一旁猛咳:


「大師,過了過了!」


事後,繼母讓人奉上萬兩黃金。


高僧僅取了一錠,飄然離去。


從那日起,繼母打著「恐我夭折」的名號,將我降為庶女。


我的身份變得很尷尬。


原本我一出生,聖上便看在阿娘的面上,賞了郡主的封號。


而繼母所生的葉明珠,聖上到現在都沒記住她叫啥。


可繼母升為燕王妃後,葉明珠成了嫡女。


我空頂著郡主的名號,卻隻有庶女的待遇。


繼母在外人面前,總是一副慈母心腸:


「荔枝啊,你聽話。


「大師說了,唯有庸碌才可保你平安。


「母親隻求你活著就好。」


所以,她不讓我讀書識字。


琴棋書畫,也不許我學。


明晃晃準備養廢我。


與之相反,則是葉明珠。


繼母給她請來最好的女夫子,打算將她培養成上京最耀眼的才女。


外人看來,繼母也算是慈母心腸了。


隻有燕王府的人,才知道我過著狗都不如的日子。


7


阿娘的周年祭時,我偷偷在院裡給阿娘燒紙。


葉明珠帶著人闖入院中,一腳踹翻了火盆:


「父親母親尚在,你燒紙作甚?


「難道在詛咒他們不成?!」


我被死死按在地上,眼睜睜看她指使下人在院內撒野。


阿娘生前給我綁的秋千被砸爛。


親手搭的葡萄架被推倒。


最後,葉明珠找到了阿娘的梨花槍。


我雙目赤紅:


「阿娘的梨花槍挑過犬戎可汗的人頭!


「你豈敢動它!」


葉明珠笑得花枝亂顫:


「那又如何?


「人都死了,左不過在庫房落灰。


「我給它找個發揮餘熱的好去處。


「聽說東廁的糞勺柄剛好斷了,這槍恰好夠長。」


我瘋了一樣掙扎。


可我年歲太小,根本沒多少力氣。


更別提那些刁奴為了討好葉明珠,下手極重,幾乎連我的骨頭都摁斷。


梨花槍被強行奪走,捆上了又髒又臭的糞勺。


葉明珠讓人將我押到東廁前,有淨奴舀起一勺金汁朝我潑來。


惡臭澆了我滿頭滿身。


可我根本不敢說話,生怕一開口便流到嘴裡。


葉明珠指著我哈哈大笑:


「來人,筆墨伺候。


「本姑娘剛學了丹青,正好把她這蠢樣子畫下來。」


可能因為我實在太臭了,原本按住我的奴僕手下微松。


我瞅了個空子,用盡全身力氣撞向葉明珠。


葉明珠發出一聲高亢的尖叫:


「啊啊啊!我殺了你!」


我不顧奴僕的拳腳落在我身上,隻一心一意拼命抱住葉明珠,將身上的汙穢盡數「分享」。


葉明珠崩潰大哭。


而繼母得知這件事後,讓人搬走了我院中的炭火和棉被。


繼母滿臉慈愛:


「荔枝,你命弱。


「要吃點苦才能活得久。」


夜晚,我凍得瑟瑟發抖。


布嬤嬤自己抱著湯婆子取暖,冷嘲熱諷:


「為了個物件兒,把自己弄這麼狼狽。」


我忍不住反駁:


「那不是普通的物件兒,是阿娘唯一的遺物……」


布嬤嬤居高臨下看我:


「人就是人,與東西掛哪門子鉤?


「羈絆太重,哪裡走得了遠路?」


8


從那日起,我開始學著做個透明人。


哪怕葉明珠屢次來挑釁我,我也一副木木的樣子。


漸漸地,繼母和葉明珠覺得無趣,不再理會我。


於是我又學會了鑽狗洞。


我每天在雞打鳴前就鑽出去,一路跑到國子監蹭課聽。


四書五經、君子六藝、插科打诨、胡吹牛批。


逮到什麼就聽什麼。


從起初什麼都聽不懂,到後來咂摸出一點趣味。


最後我膽子越來越大,開始偷溜進藏書閣找書看。


直到有一次,我不慎碰倒燭臺,火星子瞬間點燃書頁。


我嚇呆了。


就在這時,一隻手從背後伸過來,替我撲滅了火。


「小丫頭,仔細燎到你那漂亮臉蛋兒。」


我本以為藏書閣無人,這一聲嚇得我直接蹦了起來。


轉身,一個穿著黑衫的夫子正笑眯眯地望著我。


我警惕後退:


「你是誰?」


那夫子不緊不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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