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笑,拍拍他的手:「好,我知道。」
為汪福海操辦喪禮時,我遇見了皇帝。
他說:「如今太後已駕鶴西去,世間不再需要尋陽公主,你可以做回蘇月。」
我恭謹地垂首:「一切依皇上吩咐,民女出身寒微,能有幸當公主這些年,已算此生值得。」
他又道:「朕這些年身邊的舊人越來越少,你也算陪朕多年,就留在宮裡吧。」
他看著我的神色。
我頓了頓,乖巧地笑:「好。」
就這樣,太後去世後第二年,尋陽公主因悲傷過度,隨太後而去。
宮中多了一個寵妃,名叫蘇氏。
21
「蘇貴妃,您請。」
太監為我推開腐朽的銅門:「哎喲,您真是貴人臨賤地,這東西隻怕髒了您的眼睛……」
「不怕。」我塞了一個金镯子給他,「你先出去吧。」
那太監很乖覺,立刻掩上門,遠遠地離開。
我在凳子上坐下,看著眼前的女人。
她被拴在銅鏈上,堵著嘴,瘦得不成人樣,如同骷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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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是當年那個美若天仙的女子。
我淡淡道:「柳姑娘。」
她瞪著我,目眦欲裂。
皇帝要殺她,是我想辦法將她轉移了出來,留在暗窯。
我要她活著,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想,她到底疏漏在什麼地方。
為什麼最後皇帝選了我不選她,明明當時她既是神女又是尋陽公主。
這份痛苦折磨著她,最近負責看守她的人告訴我她怕是熬不住了,我趕緊在她死前來見她一面。
「你知道你錯在哪了嗎?」
我摘下堵嘴的口巾。
柳凝深瞪著我,她嚷嚷起來,是什麼男主救我,男二救我。
也許是太多年沒說話了,口齒不清,口水不停地落下。
我笑了笑:「醒醒吧,你早就不是女主角了。」
她怔怔地坐在那裡,眼淚混著血落下來:
「為什麼?」她喃喃道,「救他的事情隻有我知道,我明明是他的白月光……」
我大笑起來。
殘忍地看著柳凝深,我終於說出在我心裡藏了十幾年的話:
「你說得沒錯,尋陽公主是他的白月光。
「但是白月光……就是用來死亡的啊。」
柳凝深不解地看著我。
「蠢貨。」我輕蔑地說,「到這一刻你都不懂嗎?
「我們這個世界對你而言不是一本書嗎?你不是對男女主的人設了如指掌嗎?我問你,皇帝的人設是什麼?」
柳凝深呆呆地看著我:
「他……他出身卑微,但腹黑而有野心,為了權欲不惜一切……」
她突然頓住了,望著我,眼神不敢置信地瞪大。
十幾年了,她沒有往更深的地方想。
出身卑微,腹黑而有野心,為了權欲不惜一切。
皇帝的所作所為的確滿足這一切。
他之前隻是個宗室裡的破落戶,進京時孤身一人,連個僕從都沒有。
在京城,他用盡手段鬥贏了其他宗室子,得到了皇位。
成為皇帝後,他清除異己,牢牢把控權力。
他貌似已經滿足了所有,所以即便是知道得最多的柳凝深,也沒有再往深了想。
此刻她才驟然意識到一種可能性。
這個出身卑微……指的真的是宗室子嗎?
為了權欲不惜一切……那麼能否犧牲他最愛的女人呢?
「你明白了嗎?」我看著渾身顫抖的柳凝深,哈哈大笑起來,「他不是宗室子,而是那個書童啊!
「尋陽公主,是他殺的!」
22
讓我們回到故事的起點吧。
二十多年前,尋陽公主七歲。
她住在京郊佛寺,為國祈福。
有時候她會逃離宮女太監的看守,去山上玩。
於是在那裡,她遇見了一個男孩。
男孩穿著青衣,拿著一柄染血的鋤頭,昏迷在路上。
尋陽公主不能把他帶回佛寺,於是找了一個山洞,將他費力地背進去。
隨後又悄悄帶了碗熱粥,給他灌進去。
男孩醒了,他看到眼前女孩穿的宮裝,意識到她就是在佛寺中祈福的公主。
他們一起度過了很多純粹而快樂的時光。
公主每天從佛寺中偷溜出來,給男孩帶吃的。
對男孩而言她就像神女一樣美好。
直到有一天,她問男孩:「我救你的那天,你為什麼拿著一柄鋤頭啊?」
男孩僵在原地。
因為他用這柄鋤頭,殺了自己的主人,然後又埋葬了他。
宗室的這一支一直遠在江州,跟京城沒有任何聯系。
而主人也隻帶了自己一個人來京城。
殺了主人,取而代之,沒有任何人會察覺。
隻是這個過程讓男孩受了傷,埋葬完畢後,他終於力氣不支,昏倒在路上。
此刻,看著小公主純真的臉,男孩意識到,她遲早會意識到真相。
她現在隻是太年幼,即便看到很多線索,也並不能整理起來。
等她長大一點,她就會明白,他是什麼樣的人。
到那時候,她不會再像現在這樣溫暖他、對他好。
而是會唾棄他、厭惡他、將他送入監牢、看著他被凌遲處死。
於是他想,不如就讓她停在這裡吧。
停在最美好的時刻,西山的月光將永遠照耀在他身上。
……
那時候時疫已經在附近的村莊蔓延,弄到一件病人的衣物很簡單。
隻要在跟她接觸時,讓她觸碰那些衣物就好。
她向他告別,乘著馬車回宮,已經染上了疫病。
隻是她自己並不知道,還對著哭泣不止的他說,她會盡快來找他玩,他們很快就會再見面。
隻有男孩知道,他們不會再見面了,永遠不會。
他目送著她的馬車離去,西山的月光從未如此寒冷。
……
他成功了,進京時,他聽到了她的死訊。
她即便死了,都在幫他——她的疫病傳染給了她的太子哥哥,太子雖然在太醫的極力救治下熬了過來,但身體虧損,第二年還是死了。
一步一步,鋪成了他登上皇位的路。
他的皇帝當得很好。
對沒有血緣關系的太後,他孝順仁義。
對朝中勢力,他鐵腕與懷柔兼並。
日子似乎就要這樣平順地過下去,他隻會在夢回時分想起西山的月亮,想起他瀕死時喂給他熱粥的小女孩。
直到有一天,太後叫人告訴他:
「尋陽公主,轉世了。」
23
「你明白了嗎?」
陰暗的地窖內,我看著渾身發抖的柳凝深。
「即便你真的是他的白月光,他都有可能再殺你一次。
「而你不是,非但不是,你還掌握著他最不能讓人知曉的秘密。
「你說,他能讓你活下去嗎?」
這樣的穿書女,是一定要死的。
柳凝深看著我,突然,她的眼睛瞪大了。
「你知道,你都知道。
「你到底是誰?你真的是尋陽公主的灑掃侍女嗎?」
我不答她。
她活不了了,我能讓她知道這些,當然就是決定給她個了斷了。
進來前,我已經讓手下給她灌了毒酒。
我看著柳凝深,她不甘心地掙扎、痛苦萬狀地蜷縮起來。
「你無須知道我的身份,你隻需知道,全知全能的穿書女,敗給了你口中的路人甲。」
24
柳凝深死了。
我不再看她七竅流血的臉,轉身上樓。
走出地窖,我眯起眼睛,看著鋪天蓋地的陽光。
太監上前:「蘇貴妃,皇上找您。」
我輕聲道:「知道了。」
華麗的宮裙逶迤在地,我朝御書房走去。
路上經過了鯉魚池,陽光灑下,水池中萬金點點。
就如同江州的河流,同樣波光粼粼。
還記得我說過的嗎?世間所有的水系,都是相通的。
在我小時候,因為我是陰陽眼,母親和村裡的人都不喜歡我。
所以,這才是這個故事裡最後的一個秘密——
我不是尋陽公主。
甚至不是侍奉過她的灑掃小宮女。
我隻是一個山中的採藥女,這皇城中的一切,與我原本不該有半分聯系。
我唯一擁有的奇遇,是那一日抱著寧寧的屍骨沉入江底時,隔著萬千相通的水系,我看到了尋陽公主的鬼魂。
這是一縷冤魂,她就被困在這鯉魚池中,殺她的兇手沒有死,她的冤情無處訴,自然不能轉世投胎。
就這樣,我拿到了那縷冤魂殘缺不全的記憶,獨自一人來到京城。
現如今,我的仇已經報完了。
最後一仇,我為她而報。
25
皇上坐在窗前,陽光照在他的身上。
我走過去。
「皇上有白發了。」
「是啊,朕老了,你也老了。」他握住我的手,望向窗外的竹叢,「阿月,近幾個月來,朕總覺得很累。」
他突然望向我:「你說,朕是不是活不了太久了?」
我垂下雙眸:「皇上正當盛年,不要胡說。」
他笑了笑。
「朕自己的身子,朕最清楚。」他低聲道,「隻是朕臨到最後,有個問題想問你。
「你到底……是不是?」
他終於問出了這句話,帶著嗆咳,我連忙扶住他,用帕子去擦他的唇。
他的確活不了太久了, 身為一個採藥女,我太懂得如何把藥混進他的飲食裡、香料裡。
帕子上很快染了血,被他一把推開。
他盯著我:「回答朕,你明明應該死了的,當時整個京城都……咳咳,朕親自看著你的……」
整個京城都傳著你的死訊。
朕親自看著你的棺椁下葬。
他沒有都說出來, 但我懂。
我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望著他。
夕陽墜落下去,黑暗籠罩在我們身上。
我想起柳凝深的話, 原來眼前的九五之尊,與那個被困於鯉魚池中的冤魂, 是這個故事的男主與女主。
可惜, 這大概並非一個相愛的故事, 即便有, 愛也太少。
他們兩個, 隻有一個徹底死了, 另一個才能活得松快。
我輕輕說:「我活下來,自然是因為皇上。」
他望著我, 眼眸微動。
「是皇上在祈雨大典上換了順序, 讓我被萬民景仰;是皇上憐憫太後晚年孤獨,讓我當了公主;是皇上舍不得與我的多年情分, 讓我改頭換面, 在後宮身居高位。」
我柔柔地說:「所以臣妾能活下來, 都是靠皇上。」
他嗆咳著,血從嘴裡湧出,是最後的微笑:「阿月,你真是滴水不漏。是不是直到朕死了, 你才會告訴朕?」
我不答,隻是轉頭望著窗外,輕輕道:
「皇上, 你看。
「好皎潔的月亮。」
26
三個月後,皇帝於御書房駕崩。
他臨死前, 抓緊了我的手:「現在……可以告訴朕了嗎……你到底是不是尋、尋……」
我在他期待的目光裡, 緩緩道:「我是尋陽公主。」
他睜大眼睛看向我。
我說:「皇上忘了嗎?我是您封的尋陽公主。
「而如果您問的是真正的尋陽公主, 她早就死了,冤魂一直困在鯉魚池中,祈禱著人間的兇手盡快償命。
「您馬上就能見到她了。」
皇帝睜大了眼睛, 他掙扎起來,呼吸一點點微弱。
而我毫無憐憫。
臨終之人需要安慰,但他是我唯一沒有以尋陽的身份進行安慰的人。
因為他不配。
不配在臨死前獲得任何一絲寬宥、饒恕和安慰。
我看著他沒了呼吸,眼睛仍然大睜著, 望向我。
我幫他合上眼睛, 輕聲道:「西山的月光,真的很美。」
27
皇帝死後無子,宗室子的旁支即位。
茶館前的人們議論紛紛:
「-一」她清晨披著露水上山,傍晚帶著月色歸來。
山中有一個小小的墓,屬於她的女兒寧寧。
很久之後, 寧寧的墓旁多了一個新墓。
28
真假難辨,何苦相求。
一生愛恨,不過如是。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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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