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她在柳凝深前來認親的那天,抱著柳凝深痛哭失聲。
但現在第二個女兒找了過來,她的懷疑,一定比感動要多。
「賜座看茶。」太後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感情。
精巧的食盒擺在我的面前,光是盒壁上那些繁復的花紋和點綴的寶石,就已是我這個鄉野採藥女從未見過的。
「餓了吧?先吃些點心。」太後說,「等你皇兄來了,再一起用膳。」
我從食盒中拿起一塊花生酥,咬了下去。
太後的眼神一下變得凌厲。
下一瞬,我拿起一塊手帕,吐了出來。
「唉,還是吃不慣。」我嘆氣,「前世我身子不爭氣,如今轉世了,便想將之前無福消受的食物都嘗嘗。
「沒想到前世碰不得這花生酥,這一世仍舊是不喜歡。」我搖搖頭,將花生酥放下,「女兒還是喜歡菱粉糕——今日李御廚沒做麼?」
菱粉糕是尋陽公主生前最愛的點心。
太後的眼神變得柔和:「李御廚年紀大了,現在是他徒弟做,正在蒸呢,等下便送來。」
我不高興道:「母後不信我,拿這花生酥試探我,如若我真咽下去了,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冒牌貨?」
「怎會?母後隻是……」
我的眼淚落下來:「母後別騙我了,我知道,幾個月前有個女子來找你,你是不是已經將她當作是我了?」
背後傳來一聲輕輕的足音。
Advertisement
我回過頭,看到了明黃色的龍袍,和一張驚豔眾生的臉。
我曾以為沈召已經足夠俊美,擔得起溫潤如玉四個字。但在這個男人面前,一切美玉黯然失色。他薄唇深目,氣質清冷而又華貴。
周圍的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皇上萬歲——」
我感覺膝蓋很重,我隻是個沒見過世面的採藥女,縣太爺的馬車是我見過的最大的排場。
在如此的山呼海嘯中,我下意識地想要跪倒叩拜。
但我忍住了。
「尋陽,我是皇兄啊。」男人看向我。
太後、皇上、所有宮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我深吸一口氣,後退一步,眼中浮現出驚恐:
「我不認識你。」
7
離開太後的宮殿時,我的中衣已經被冷汗浸透。
皇上,他的確不是尋陽的皇兄。
尋陽的親哥哥跟她死在同一年,那一年時疫肆虐,京城中的許多孩子都染了病,最終太後的這一雙兒女都沒能活下來。
先帝和太後悲痛欲絕,然而江山不可無後。
因此現在的皇上,是從宗室裡過繼的——尋陽公主生前並沒有見過他。
至此,我終於通過了太後給我的所有考驗。
但這注定隻是個開始,我和柳凝深之中,注定隻能有一位是尋陽公主轉世。
柳凝深現在在朱州為百姓祈雨——自從斬殺妖女治理河患後,她現在在百姓之中威望甚高,京中那座祈福臺,就是百姓們自發為她搭建的。
在柳凝深回京城前,太後讓我暫住在別苑裡。
我垂淚:「女兒想住回昭華宮。」
那是尋陽公主昔日的居所,現在住在裡面的人是柳凝深。
「鳩佔鵲巢!」我委屈道,「她冒充女兒的身份,還住在母後當初賜給女兒的宮殿裡……」
太後握住我的手,輕咳一聲:「你先住在別苑,待到真相大白,母後自會好好補償你。」
她信我,但又不信我。
這位已經失去兒女十幾年的母親,在面對兩個都有可能是尋陽公主轉世的人時,難以決斷。
一切隻能等柳凝深回來再查。
從朱州回來需要半個月的工夫,這半個月中,我一直在太後跟前盡孝。
太後自從一雙兒女接連去世,就深受打擊,十幾年來纏綿病榻,身子虧空得厲害。
我為她試藥,親身嘗遍幾百種藥材;又見古方中說人血可以入藥,我便立刻割破自己的手腕。
連太醫院的院首都有些動容:「若不是親生母女,豈會如此付出?」
太後看我的目光也越來越柔和,很多次她輕攬著我的肩膀,撫摸著我的頭發,臉上流露出疼愛之色。
就仿佛我們真的是一對分別多年後又重逢的母女。
然而一切在柳凝深出現那天,分崩離析。
8
柳凝深是在一個清晨入宮的。
等到了我請安的時候,她已經在太後的殿裡了。
我在太後的殿前跪了一個時辰,仍然不被允許入內。
門口的太監勸我:「您先請回吧。」我眼眶通紅,「母後不願見我嗎?」
太監嘆口氣。
我想了想,褪下一對金镯子,塞給太監。
「喲,您這是幹什麼?快拿回去。」太監嘴上說著,手卻沒松開那對沉甸甸的镯子。
「公公行行好,能否提點我一下?」我楚楚可憐道,「我與那位到底誰真誰假,至少也該有個當堂對質的機會,怎麼她一回來,母後連見我都不願意了呢?」
太監眼瞟著四下無人,飛快地將金镯子塞入懷中,然後嘆氣道:「是因為皇上。」
幾乎是話音剛落,明黃色的龍袍出現在了遠處。
9
太監立刻噤聲退下。
皇上走向太後的寢殿,龍袍的下擺滑過我的眼前。
我叩拜:「臣女見過皇上。」
他並不停留,甚至不低頭看我一眼。
為什麼那太監說「是因為皇上」?
明明尋陽公主在世時根本不認識皇上,為何皇上能夠影響到太後的決定?
電光石火間,我突然明白了。
不知哪來的勇氣,我膝行上前,一把拽住皇上的袍角。
身後的太監急了:「大膽——」
「是因為她能祈雨嗎?」我低聲問。
皇上的腳步微微一頓。
但他並不停留,繼續向前走。
身後的太監已經上前要拉扯我,我甩開他們,急促道:「如果是假的呢?」
皇上的腳步停下了。
他揮開上前的太監,蹲下身來看著我。
那雙眼睛像是潭水,清澈,但是深得想要把人吞進去,死無葬身之地。
我深吸一口氣:「是假的,這世上如果真有人能夠與天相通,那隻可能是皇上這個天子,她算什麼東西,能夠左右上天的旨意?」
皇上看著我,他突然笑了。
「隨朕來。」
10
我知道我賭對了。
皇上在乎的不是尋陽公主,對他而言,那個十幾年前就死去的小女孩隻是個陌生人,是誰都行。
但他在乎神女。
柳凝深之前在江州斬殺妖女、治理河患。
現今又在朱州為民祈雨、免去旱災。
這是皇上真正關心的,他在意的不是親情,而是江山社稷,是皇權穩固。
太後顯然沒有認為我是冒牌貨,如果真是那樣,我應該已經因為欺君之罪被處死了。
之所以讓我活著卻又冷落我,就是因為無法確認尋陽公主是誰,但柳凝深不能得罪。
但如果——
神女也是假的呢?
御書房裡,龍涎香氣息淡淡。
我對皇上叩首:「柳氏並不能祈雨,她隻是能預知。」
「預知?」
「預知災患何時停止,然後在準確的時間點登臺作法,顯得像災患停止是因為她,但其實無論她作不作法,災患本就會停止。」
皇上淡淡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沉默。
「因為我的女兒。」
「你的女兒?」
「皇上不必裝了,您應該查過我吧?」我說,「在來京城前,我是江城的採藥女,沈召是我的丈夫,我們有個女兒,死在柳凝深的祭典裡。」
皇上神色不動。
「我女兒是個很好的孩子,自己都吃不飽,還掰半塊饅頭給老乞丐。鄰居的奶奶眼睛疼,說是滴了露水就好些,她就每天天不亮上山收集露水。
「皇上,如果這天下真有愛世人的神女,那神女應該是我的寧寧。」我輕聲道,「她死後,我無數次地想,為什麼像柳凝深這樣的惡人也可以終止水患。
「唯一的答案就是,水患本就要終止,那是上蒼保佑皇上的社稷,與任何人力無關。」
皇上看著窗外的陽光。
他提前遣退了所有侍從,室內隻有我們兩個人,稀薄的陽光落在他的身上,恍惚得讓我有些看不真切。
他轉過頭:
「你說的朕知道了,她是不是神女,朕自會有辦法去分辨。
「現在,朕有個問題。」
他來到我面前,彎下身,深潭一樣的雙眸牢牢地對上我的眼睛:
「你真的,沒有見過朕嗎?」
11
我跪在那裡,陽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卻無端覺得冷。
內心有個直覺在提醒我,這個問題很重要,答錯了就是萬劫不復。
我呆在那裡,良久,低聲說:
「沒有。」
話音出口我便感覺自己答錯了,因為皇上低垂眼簾,眸中閃過了難掩的失落。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面容恢復了冷漠。
「你退下吧。」
他不再看我。
我走出御書房,暮色四合。
汪福海在門口等我,我扶著他的手回別苑。
待到隻剩下我們兩個,我才低聲道:「汪福海,能不能再給我講講皇上的經歷?」
我之前沒有太花心思在皇帝身上,因為覺得對尋陽公主來說,他隻是個陌生人,我的精力還是應當放在太後身上。
但現在,直覺告訴我,我錯了。
「皇上是端宜太子的世孫,端宜太子得罪了世祖,一度被廢為庶人,發配江州……」汪福海低低地講起來。
歷史很長,簡單來講,皇上出身於宗室裡最破落的一支。
他父母早亡,身邊也早就沒有僕人跟隨,隻有個書童忠心耿耿。
十三歲那年他由書童陪著趕往京城,結果在京郊西山遇到歹徒,書童為保護他而死。
皇上進城時,灰頭土臉,孤身一人,連包袱都是破的。
這是天子昔日裡最不想被人知曉的卑微時刻,因此知道這段往事的老人也都閉口不言。
如果不是汪福海告訴我,我大約也永遠不會知曉這段故事。
此刻,我拿著茶杯,細細聽著。
直覺告訴我,有什麼很重要的線索,就在這段故事裡。
「皇上重情重義,那為他身死的書童也在他登基後被追封為異姓王……」
「等等。」我手中的茶杯驟然落地,「你說皇上在入京前,於何處遇到了歹人?」
「西山啊。」
我的身體漸漸顫抖起來。
尋陽公主在死前的一個月,曾去京郊佛寺上香,正是在途中感染了時疫,回宮後不治身亡。
京郊佛寺,就在西山。
這就是為什麼皇帝要問我,是否從未見過他。
尋陽公主是見過皇帝的!就在西山,進京的卑微少年與榮寵正盛的小公主有過一面之緣。
其中或許發生過什麼深刻入骨的故事,但後來,生死將他們相隔。
在我回答沒有見過皇帝的那一刻,我已經落了下乘。
柳凝深是極有可能知道這段故事的。
事實證明,我的預感是對的。
12
禁足的旨意在黃昏時分到來。
宮中的人慣會見風使舵,雖然上面沒有明確說兩個公主誰真誰假,但眼看柳凝深跟皇上太後談笑風生,我卻被禁足,他們哪有不明白的意思。
於是一時間人人都苛待我,我的食物是餿的,被子是長霉的,生病後也沒有任何太醫來為我診治。
隻有汪福海拼著一張老臉為我求來米粥,他在太後殿外跪了一夜,向太後陳情:「奴才當年親自侍奉過公主,奴才怎會不知誰真誰假?」
我嘆息:「汪福海,你為何信我?」
汪福海頓了頓。
他說:「殿下,奴才不是信你,而是不信那一位。」
13
尋陽公主死的那年,汪德海三十七歲,在宮裡當差。
他並不是個好太監,趁著尋陽公主生病、上下監管不嚴,他偷了公主的金玉鎖。
原因是他妹妹病了,藥房裡有味貴得嚇人的靈芝,汪德海最疼這個妹妹,拼著死罪走了私。
他一直以為公主沒發現。
直到公主咽氣前,單獨把他叫過來,小手給他塞了塊東西。
汪德海一看,是個金镯子。
「你妹妹病好了麼?」公主說,「那個鎖太小了,這個大,能換更多藥。」
汪德海伺候過許多主子,其中許多都已經過世,他早對死別感到麻木——無非是換一個宮當奴才罷了,去哪都一樣。
唯獨尋陽公主死時,汪德海哭成了淚人。
他沒再服侍別的主子,一心一意地為公主守陵。
太後感嘆他的忠心,時不時就要叫他去聊聊天、講講公主小時候的去世,每次去都賞賜頗豐。
他有了錢,歷經千辛萬苦將那金玉鎖尋到,贖了回來,每日貼身佩戴。
十幾年過去了,當太後那邊的姑姑興奮地告訴他「尋陽公主轉世回來了」的時候,汪德海比誰都高興。
他跪在太後宮外,那天下著大雪,但他不覺得冷,一門心思地候著公主出來。
公主真的出來了。
她裹著雪白大氅,容顏如玉,是個絕頂的美人。
汪德海湊身上前,跪得久了,他的褂子上沾了雪,蹭到了公主的裙子上。
「呀!」公主一回頭,叫了起來。
「什麼髒人也往前面湊!」她惱怒道,「這裙子是母後剛賜給我的!」
隻那一聲,汪德海就知道,她不是尋陽公主殿下。
汪德海悄悄地走了。
他沒法跟太後說什麼,太後沉浸在失而復得的喜悅裡,他拿不出證據證明這個能說出公主幼時一切故事的女人是冒牌貨。
但汪德海堅信,她不是公主。
此時此刻,汪福海拿起藥碗,笑了笑:
「奴才在這宮裡快三十年了,說句粗鄙的話,每個人都是樹上的猴子,對著比自己高的,能戴好面具裝出笑臉,但對比自己低的,絕不會花力氣偽裝屁股。
「如果有人要冒充尋陽公主,她一定會記好公主跟大人物之間的所有事情,但對於奴才這樣的人,沒必要,犯不上。」
汪德海自嘲地笑笑。
「所以啊,奴才信您。
「哪怕您真的不是公主,您也肯定是個善良的人。」
14
字體大小
主題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