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山腳下隱隱傳來各宗門子弟的歡呼聲,感謝上天降下甘霖。


我隻覺得這雨打在身上痛極,那歡呼聽起來惡極,連帶著心也阻塞難通。


都是我的錯,為師對不住你們。


司綽冒雨拎著柳聽聽找來的死刑犯上了無磐峰,卻隻見到了屠鳴的屍體。


我分不清他臉上是雨還是淚。


「師尊,這是為什麼呀……」


12


修真界靠靈氣維持修煉。


如果失去靈氣,那不靠靈氣修煉的魔族將毫無阻攔地入侵人間。


在無磐峰頂的五年,屠鳴三人為我擋掉了太多責罵。


柳聽聽滿世界地尋找天材地寶,隻為能替我飛升。


屠鳴的臉也在這時候被妖獸一爪子劃爛,留下了一條在面上左右縱橫的長疤。


他們不知緣由,隻想罵我的人趕快閉嘴。


我好像把他們都教壞了。


一個人不顧著自己,又怎麼能算是好呢。


修真界人人都道,劍宗柳聽聽在關鍵時刻強行進階,為人間降下甘霖,理所應當且值得稱頌。

Advertisement


而我,作為她的師尊,卻因個人孝義遲遲不行動,難堪大任。


劍宗弟子氣得不行。


我知道這流言哪傳出來的,千山門。


伏修明怨我沒能飛升,沒能讓他博個美名,趁機復興千山門。


我沒什麼表示,隻是在宗門大會上抬手重傷了一個嚼舌根子的千山門弟子。


「伏瓊玉,你這是做什麼?!」


伏修明暴跳如雷,卻依舊不能奈我何,隻因——


我是如今修真界的第一人。


修士之間互尊,看得從來不是年歲,而是武力值。


我早該明白的,在這裡,隻要你拳頭夠硬,你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大善人。


「恕我提醒,天道降下甘霖、修真界靈氣流轉的來龍去脈我已經說過了,不信的話就自己飛升上去看看。」


我指著自己。


「如果還想長長久久地修煉下去,本尊應該是你們最後的底牌了,我不想再聽到任何關於柳聽聽飛升的歌功頌德。」


「那不是屬於她的任務。」


自此人人避我如虎獸,背地裡卻在說我瘋了。


我是瘋了,瘋了才會為這些人活個上萬年隻等飛升。


13


大概是因為柳聽聽是強行進階的,一身靈韻內中幹竭。


不過千年,修真界就隱有頹唐之勢。


結界各個角落都傳來被魔族侵犯的消息。


眾人又把眼光放到了劍宗,盼望著劍宗能夠再出一個人原地飛升,造福所有,卻找不到我的人。


都說伏瓊玉怕死,藏起來了。


而我隻身出現在魔族聖地附近。


天道不是靠修士飛升後的全身靈力來降下甘霖嗎?


我偏不讓它得逞。


人類不是它頤指氣使充排場的養料。


我不會飛升,修真界今後也不會再有人飛升。


修真,煉術,飛天,就到此為止吧。


我等了千年,為的就是恢復修為,將滿身修為用在此道。


魔族族眾修煉不靠靈氣,而是魔氣。


他們的魔氣非天降,而是吸收世間萬物怨念轉化為魔氣。


這其中或許還有我的一份怨念。


而這轉化怨念的地方,就是聖地,被魔族小心翼翼地圈禁起來,任何人不得入內。


我穿梭在其中,如入無人之境。


「那裡有人!快去通知魔將!」


這聲音一響起,我就知道是天道發現了我的意圖。


如果說這個世界還有人能發現我的蹤跡,那就隻有它了。


魔兵魔將呈排山倒海之勢出現在我前進的路上,密密麻麻望不到頭。


但是無妨。


天道毀我阻我,我就殺之推之。


魔族惡臭的血腥味瞬間溢滿森林。


14


「嚯,來的真多啊。」


魔族人被我殺了一片又一片,還是有無數人烏央烏央地衝上來。


隻不過,現在都被我自爆產生的結界攔在聖地外頭了。


他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我這個外人,跟魔族聖地共焚。


講真的,自爆這種事,一生體會一次就夠了,是真疼啊。


我最後看了一眼劍宗的方向。


掌門之位已經被我傳給司綽,這小孩送我的時候眼淚鼻涕一大把,抱著我的腿不讓我走。


「師尊,師兄師妹都走了,我不想一個人……」


我摸摸他的腦袋,心裡卻想著他這千年也算是白活了。


「司綽,我已經上千歲啦,活膩啦!」


「對我來說,死即自由。」


「今後的人類跟魔族,都各憑本事吧!」


聖地炸毀的那一刻,我仿佛聽到從天邊傳來天道響徹天地的嘯叫。


呵,可真難聽啊。


番外 司綽視角


1


我叫司綽,是延靖城城主的獨子。


自小就被延靖城中的百姓們寵愛著。


他們都叫我小城主。


父親用蘿卜給我刻了一個縮小版的城主印,我每天拿著它每條街每家商鋪地蓋過去。


被我蓋過的商鋪,父親大手一揮免了一年的稅收。


百姓們視我如財神爺。


於是我蓋得更起勁了。


我年紀小,每天隻能蓋一條街。


延靖城街道交錯駁雜,我甚至還沒能完整地記下每一條街道的名字。


但我想,總有一天我的小章,能蓋滿整個延靖城。


可惜,這第一個蘿卜章還沒來得及腐爛,延靖城就沒了。


六歲那年,魔族入侵,攻打了三日,延靖城破。


我們都隻是普通的人類,能撐三日已經不容易了。


隻是父親往修真界放的求救鴿,一隻也沒有回來。


魔族生性愛殺戮,攻進城來還未說一句話,魔將先揮手殺掉了城中半數百姓。


然後用剩下的一半威脅父親。


他踩著父親的腦袋,問:「你們那些白衣飄飄還會飛的修士呢?沒來啊?哈哈哈哈哈,那不如歸入我魔族麾下,起碼我們魔族不會對自己人的安危視若無睹。」


父親的手抓緊了地上的沙。


延靖城地靠西陲,常年籠罩在風沙之中。


那些個修士不愛到我們這裡來,每年都是靠上交節省下來的金銀,來換得一方平安。


收錢的是合歡宗,修真界中他們最是肆意,隻要給夠籌碼,什麼事都能幹。


本來今年的錢已經交上去了的,但不知道合歡宗從何得知父親給商鋪免了稅收,從而認為延靖城上交的金銀不夠誠意,決心給個教訓。


所以那些飛鴿靈獸有去無回。


2


父親寧死不屈。


二叔一邊疏散婦孺,一邊帶著男子反攻。


但也很快被鎮壓。


魔族被觸了霉頭,在城中大肆殺戮。


我沒來得及跑,被老管家護著躲在城主府的地窖裡,被一把尖刀翻了出來。


那夜血腥味濃,滿庭滿院都是紅色。


我卻隻記得師尊肆意瀟灑地從大門走進來,拎著手裡魔族將領的腦袋問我。


「小孩,這個是你掉的嗎?」


我點點頭,接過,然後當著她的面砍了個稀爛。


師尊笑了, 臉上帶著血,卻像那天上仙。


3


師尊從來都不像是一個師尊, 當然,我們幾個也不像是徒弟。


倒更像是姐弟姊妹。


她做什麼事情都會跟我們商量,平和得不像話。


所以當我夢見天道預示的時候, 第一個反應就是荒唐。


天道竟然要我向師尊求婚?!


還要以此謀得劍宗掌門之位。


那我還是個人嗎?


雖然我的確是想有朝一日打進魔族領地,殺個片甲不留。


但如果我真的因此求娶師尊的話,她老人家隻會問我吃了幾個菜啊?醉成這樣。


更不用說師尊會跟師兄契結道侶了。


當年師兄第一次下山歷練,給小師妹帶回來一串漂亮的鈴鐺。


我跟師尊躲在草叢裡偷看, 期盼能從師兄的嘴裡聽到點別的。


留影石都準備好了。


結果師兄嘴磕磕巴巴的, 吐出一句:「這個就幾文錢, 不貴。」


小師妹的臉蛋依舊紅撲撲的。


師尊漆黑的眼珠卻唰一下翻過去了。


沒過兩日,師尊讓小師妹也下山歷練歷練。


臨走時還苦口婆心的:「咱下山見見世面,多看點好東西,別幾文錢就心動得不行。」


「要是沒錢, 就找你二師兄要,他摳得很, 祖傳的貔貅,看到我房裡的新擺件沒?都花的他的錢!」


我一邊嘔血, 一邊從口袋裡拿出幾張銀票。


4


上天好像是知道現在我過得好。


所以帶走了我僅剩的親人。


師尊說她要去魔族把聖地給炸了。


但我瞅那個樣子, 像是要一去不回了。


那可是魔族聖地呀。


師尊輕描淡寫地說:「老娘一個即將飛升之人, 炸不了就自爆唄,看誰能活得過誰。」


我咧嘴剛想哭, 被她一把捂住。


她的聲音在我耳邊陰惻惻的:「咱也千八百歲的了,別動不動就哭, 劍宗掌門是個鼻涕包,傳出去讓人笑話。」


魔族聖地真的炸了,動靜震天。


那波動,讓還在千裡之外劍宗裡的我都為之一振。


大家都在歡呼, 隻有我,內心悲憫苦澀難抑。


從此以後,真的隻有我一個人了。


5


靈氣像清早的霧氣,消散得很快。


我相信魔氣也是一樣。


我按照師尊的吩咐將弟子散落到民間各處,帶領普通百姓強身健體,增強武藝。


原以為, 人類跟魔族的第一次會面會是一場惡戰,卻沒想到是單方面的救贖。


當年屠了我延靖城又僥幸逃回去的魔將帶著一群人衣著褴褸地跪在人魔交界地。


他把大刀橫在自己脖頸之間, 說如果我想殺他, 他無二話,甚至當年屠城的士兵都能給我一一找出來。


他面目虔誠,好像我是那個鍍金身的活佛。


「作(」原來, 沒了魔氣的魔族也是普通人。


不好殺戮,不再嗜血。


隻是往日他們全靠魔氣修煉為生,不靠進食來求生。如今乍做普通人,才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會。


一朝強者淪為階下囚。


我在城牆之上冷冷地看著他們, 對方陣營鴉雀無聲, 唯有偶爾的孩童啼哭,也很快被噤聲。


片刻之後,城門開了。


城中嚴陣以待,就算是魔將詐降我們也能應付。


但那魔將卻隻是送婦孺到城門口, 再不肯踏進一步。


那群男子帶著自己的刀,往原處的森林走去。


天道真壞啊。


用魔氣跟靈氣將人類分為兩個陣營。


以此來給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錦上添花。


怪不得師尊說天道普信又自卑。


所幸,今後不用再受它挾持。


待在天上當擺設吧你!


(全文完)


字體

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