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茵

她不認得我。


但我認得她。


我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徐書雅。


更沒想到,她會和陸驍在一起。


看來,我的提前回避,是有用的。


上一世,陸驍口口聲聲,說徐書雅不是妹妹。


可是現在,她回家剛四天,陸驍就已經跟她一起玩了。


我忍不住苦笑。


在心裡罵自己是個壞女孩。


人家才是真正血脈相連的兄妹,你吃哪門子醋。


我向徐書雅抿嘴一笑,權作招呼。


我們之間的關系有點微妙。


按媽媽的意思避而不見,似乎更好。


正欲轉身,卻聽見她喊我名字。


「喬茵,你可不可以跟我聊一聊?」


沒有人會拒絕一個明豔大方女孩的示好。

Advertisement


我也是。


其實我早知道,我會喜歡上徐書雅的。


就像媽媽和哥哥一樣。


但我沒想到,自己會淪陷得這麼快。


她聰明機敏。


可以迅速察覺到我的任何小情緒。


她見多識廣。


能輕而易舉吸引到我的興趣。


前世,作為遊魂的我,近乎病態的好奇,徐書雅度過了怎樣的人生。


現在我知道了。


確實是很好、很好的人生。


我忍著心酸,小心翼翼地問她。


「我的親生父母……待你很好,對不對?」


徐書雅怔了片刻。


然後燦然一笑:「是的,他們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


「十年前,他們就知道了我和你抱錯的事實。可是,他們依然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


「三年前,他們不幸出了車禍。臨終前的最後一個願望就是,讓我一定要找到你。」


「然後告訴你,他們愛你。」


眼淚不爭氣地掉下來。


我低頭抹掉,它卻越流越多。


我恨自己的懦弱。


更恨自己差一點讓我的父母失望。


他們苦苦找了我七年。


一定不想這麼快和我在地下相見。


我要活下去啊。


哪怕做不到像徐書雅那樣完美無瑕。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反正,最後,清醒過來的時候,我伏在徐書雅懷裡。


她在溫柔地撫摸我的頭發。


見我抬頭,隻是微笑:「小花貓,妝都掉了,我帶你去補一下。」


陸驍坐在我們不遠處。


人陷在大半陰影裡。


但我仍能感知到,他關切的目光,追著我和徐書雅,牢牢不放。


這一晚的徹夜長談。


似乎融化了我和徐書雅之間那說不清道不明的隔閡。


從這天起,她總是約我出來玩。


有時候帶上陸驍。


有時候不帶。


我幾次想問,媽媽知不知道這些。


但是,這又有什麼幹系呢。


她的一喜一怒,已經不能再牽動我的情緒。


因為我已經知道,我真正的父母,愛我至深。


其實我是個很幸福的小孩。


那我就知足了。


9


我度過了人生最愜意的幾天。


可是,美好的願景,並非永遠能夠實現。


手術前一天,我按照醫生的指示,去辦住院。


卻聽到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


為我主刀的大夫遇到醫鬧,停診了。


護士的眼圈紅紅的:「小姑娘,醫生受傷,你的手術要延期。」


「一個月以後,你再回來吧。」


啊,等不到了。


按照前世的時間線,我會在明天傍晚死去。


我抬頭看向旁邊玻璃的反光。


這才發現自己已是淚流滿面。


「我應該早點來的。」


「撲上去,攔住那個垃圾。」


「反正是死。我死之前,總要做點更有意義的事。」


……


該怎麼度過人生的最後一天呢?


我選擇給自己做一頓大餐。


又把我的小房子打掃幹淨。


最後,坐在窗前,把我短暫人生裡出現過的每一個人,都想了一遍。


我把陸驍放到了最後。


因為最好的,都要留到最後。


我在手機上按了一行文字。


「哥哥,答應我一件事吧?」


其實已經很晚了。


我不確定陸驍是不是已經入睡。


但他立刻回復我:「什麼事?」


我發了條語音。


「答應我,下輩子我們做真正的兄妹。」


這個請求,挺孩子氣的。


但陸驍居然把電話撥了回來。


他鄭重其事地問我:「喬茵,下輩子你想跟我做什麼樣子的兄妹?」


好像我許的任何願望,都會靈驗似的。


我邊想邊答:「一起長大,一起玩鬧,互相照顧,互為依靠……」


陸驍很有耐心地聽我說完。


然後淡淡一笑。


「小時候,我頂撞爸爸,挨餓受罰,是你偷帶糕點給我充飢。」


「我高考,是你親手縫了祈福荷包,掛在我房間。」


「每年生日,都吃得到你親手煮的長壽面……」


「每次出差,你都記得我的行程。」


陸驍的語氣。


越平靜,越炙熱。


他說:「喬茵,我們已經是真正的兄妹了。」


我下意識的「啊」了一聲。


原來,我們已經是了啊。


那我還求什麼來生。


我吸了吸鼻子,對自己說,不能哭。


可是眼淚不聽話。


在之前的那麼多年裡。


我都在問自己,我明明已經這麼努力去愛媽媽了。


為什麼她回應我的,永遠都是冷漠。


可是,一直有人,看得到我的付出啊。


我可以安心了。


安心地,等待命運的審判。


我沉沉睡去。


做了無數個好夢。


醒來的時候,已是中午。


前世,我腦子裡的腫瘤是在下午三點破裂的。


我希望自己不要死得太痛苦。


就像前世一樣,短暫掙扎幾分鍾,就好。


我給自己挑了件漂亮的真絲裙子。


化了全妝,又卷了頭發。


這樣,陸驍和徐書雅再次看見我的時候。


印象會好一點。


可是。


離奇的事情,再一次發生了。


10


鬧鍾已經走了一圈又一圈,陽光的影子也拉得越來越長。


早就過了我注定發病的時刻。


而我,居然無事發生。


我茫然無措地在家裡兜圈子。


不知道這算不算上天眷顧。


可是,我頭上依然懸著一把劍。


它可以奪走我的性命,在任何一個我猝不及防的時刻。


下一次面對死亡,我還能像這次這般從容嗎?


我花了幾個小時才讓自己平靜下來。


這才從被窩裡摸出手機,開機。


沒想到一下子蹦出「99+」的未接電話和未讀消息。


大部分都是來自同一個人。


媽媽。


她從早上就開始聯系我。


起先,語氣還平常。


「喬茵,怎麼關機了?看到回復我。」


後來,漸漸變為焦急。


「最近身體有不舒服嗎?讓你去看醫生,去了嗎?」


「喬茵,接電話!!」


「你現在去醫院,立刻,馬上!」


「女兒,你在哪裡?」


「求求你,跟媽媽再說句話。」


我本來以為自己不會再為媽媽而哭。


可是眼淚又溢了出來。


並非為她的「愛」而感動。


是委屈。


也是憤怒。


為什麼直到生命截止的最後一刻,媽媽才想到了我。


所以我沒有回撥。


家裡的幫佣阿姨也在不停給我發語音。


「喬茵小姐,你要不要回家看看?太太的狀況好像不太對勁!」


「早起她就獨自進了你的房間,不吃飯,也不讓人打擾。」


「後來她突然開始哭。」


「我們進去,發現她打開了你床底下的紙箱。裡面有一件沒織完的毛衣。」


「太太的臉都白了,她捧著毛衣,像是掉了魂,嘴裡一直喊著『媽媽錯了』……」


哦,媽媽終於發覺,我不愛她了。


原來,她也會心痛啊。


……


我再次回陸家,是三天之後。


有一份證書原件放在我的臥室,我必須回去拿。


這幾日,徐書雅和陸驍都找了我。


他們說,媽媽發了高燒,人事不省,隻喊我的名字。


好應付的人,是陸驍。


他直接告訴我:「喬茵,你不用解釋。你不想回家,就不用回。你的住址,我會繼續瞞著。」


讓我意外的人,是徐書雅。


她說:「雖然我不知道你和媽媽之間發生了什麼,但我能猜到,你並不快樂。」


「如果一件事情讓我的朋友為難,那我絕對不會勉強她。」


我依次謝過他們對我的體諒。


「我準備好的時候,會回家。」


每個故事都要有結局。


現在,我準備面對它了。


我慢慢拿出鑰匙,開鎖,推門。


房間裡沒有開燈,光線黯淡。


這座我曾經生活過二十一年的大宅。


突然好似變得陌生。


客廳的沙發上,躺著一個形容消瘦的女人。


她眼裡是晶瑩的淚。


臉上是喝醉以後的紅暈。


一向優雅嫵媚的長卷發,因為欠缺打理,而蓬亂幹枯。


我平靜地打量周圍,然後開口喊了她。


「媽。」


沒有等她的回應,就轉身向樓梯走去。


見面,打個招呼,應該已經夠了吧。


可是我身後的女人突然發出一聲嗚咽。


「喬茵!喬茵!」


媽媽拖著疲軟的步子,跌跌撞撞奔到我旁邊。


離得近了,可以嗅到撲鼻的酒氣。


看來,誤以為我死亡的這幾天。


她是在借酒澆愁。


醉到連神智都有些不清醒。


「喬茵,你怎麼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你……你是不是在責怪媽媽?」


「可是媽媽也是沒辦法。小時候,你就不討喜。你哥哥一張又一張往家裡領獎狀,你卻連及格都考不到。」


「你讓媽媽一點面子都沒有啊。」


「喬茵,你投胎轉世,要選個好人家。」


11


媽媽以為,我已經死了。


如今返家的,是魂魄。


跟一個魂魄掏心掏肺,有用嗎?


我眼皮都沒抬一下。


冷笑連連:「就因為我是不能給你帶來榮耀的孩子,你就眼睜睜看我去死,是嗎?」


「我喊了你二十多年的媽媽。」


「你是怎麼忍心的呢?」


語氣裡不帶任何嘲諷或怨懟。


好像隻是冷靜的質詢。


但媽媽卻又是淚如雨下。


她說:「喬茵,是我對不住你,我會多給你燒紙的。」


這真是太可笑了。


我也確實忍不住笑出了聲。


「媽,我還沒死呢。」


悲愴的哭聲戛然而止。


媽媽茫然地注視著我,驚慌後退兩步:「怎麼會這樣?」


可是她很快就反應過來,指著我,破口大罵,「那你為什麼不早說?為什麼要嚇我?」


你看,她急了。


所謂的懺悔和求饒。


都不過是為了讓她自己好受一點。


我沒理會她。


隻是向她身後的那兩個人微笑點頭。


徐書雅和陸驍大概是剛採購回來。


兩人手裡都抱著紙袋。


徐書雅沒留意到房間裡的劍拔弩張,而是甜甜地向我笑:「喬茵,你來啦。」


方才媽媽隻是臉色難看。


聞言,更是面無人色。


她捂著嘴,驚呼:「書雅,你認識她?你知道她是誰?」


徐書雅皺眉道:「當然認識。她就是陸家的女兒,喬茵啊。」


也不知道是哪個字刺痛了媽媽。


她突然扯住我的袖子,要把我往門外拖。


「不是這樣的!」


「書雅你才是陸家的女兒,喬茵不是。」


仿佛我出現在陸家。


就是一件十惡不赦的錯事。


我任她拉扯,嘴角帶笑。


這一刻,我是真真切切覺得,做一隻惡鬼,也不錯。


至少,媽媽會怕我。


可是,有兩個人,一左一右,架住了媽媽。


左邊是陸驍。


他神色冷肅:「這裡是喬茵的家,她想回來,你就不能趕她走。」


右邊是徐書雅。


她不耐煩地說:「媽,你講點道理!喬茵在陸家生活了二十年,為什麼不能回家?」


被兩個兒女阻攔。


媽媽扼住我手腕的力氣,卻更大了。


她咬牙切齒地說:「我隻承認書雅是我的女兒。」


手腕上,已經被媽媽的指甲掐出青紫。


但我卻不覺得疼。


大概是因為,心更疼吧。


陸驍強行鉗住媽媽的手,把我護在身後。


他濃眉深蹙,一字一頓:


「喬女士,你聽好。」


「我喊你一聲媽,是因為陸喬茵喊你媽媽。」


「如果你不認她做女兒,我也可以不喊你媽。」


陸驍目光陰鸷至極。


媽媽輕顫著,手指都緊緊蜷縮起來。


她是怕這個長子的。


她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徐書雅:「書雅,你幫幫媽媽……你是我唯一的女兒,你要向著我!」


「我隻是不想要一個沒有我血緣的孩子。我犯了什麼錯?」

字體

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