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造反,被我娘斬於殿上。
病入膏肓的老皇帝問我:「元元可識得此人?」
我搖頭:「不識。」
老皇帝又問我:「那元元緣何發笑?」
我仰著一張天真懵懂的臉:「隻覺得此人血糊糊的,甚是滑稽。」
當天大殿眾人無不沉默。
——
五歲那年,我爹起兵造反,一路殺到了皇城之下。
最後被我娘一劍斬於殿上,功敗垂成。
殺完我爹,她抹了一把滴血的劍。拉過我,指著地上血糊糊的男人對我說:「元元記得,此人不是你爹,是反賊。」
說著將劍塞入我手中,握著我的手將劍尖朝地上男人的胸口刺去。
這一劍,使得原本苟延殘喘的男人徹底斷了氣。
我娘大笑三聲。
我便也跟著大笑三聲。
嚇壞了殿內一眾狼狽不堪的股肱大臣。
病入膏肓的老皇帝倚著龍椅,滿意地看著這一幕,連臉色都回光返照似的紅潤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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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賞了我娘鎮國長公主的尊貴身份。
又將我召至跟前。
「元元可識得此人?」
我搖頭:「不識。」
老皇帝又問我:「那元元緣何發笑?」
我答:「隻是覺得此人血糊糊的,甚是滑稽。」
我不記得那時老皇帝和我娘的表情,隻記得我此言一出,滿殿一片寂靜,許久都無人說話。
他們不知,我天生不識人臉。
殿上此人於我而言,不過是與殿外成百上千的無名屍體一般無二。
不過是,他死得特殊些罷了。
老皇帝當天夜裡就斷了氣。
國喪之後,我娘從外面領了個男人回來,說他是我新爹。
我便乖乖叫了聲「爹」。
我娘又大笑三聲。
摸著我的頭,第一次誇了我一句:
「乖!」
從那以後,所有人都知,鎮國長公主之女是個傻子,到處亂認爹。
竟連鎮國長公主的區區面首,都能喊成爹?
已然是個笑話!
——
十歲時,宮裡新皇召我進宮去。
來迎我的是皇帝身邊的最得力的大太監魏如海。
後宮三千佳麗,八千侍從。
我將路過的宮女認作公主,引得那宮女惶恐之下差點跳湖自盡。
又拉著貴妃的親侄子喊他小太監,使得少年羞憤得憋紅了一張俏臉。
最後我對著滿頭珠翠的貴妃娘娘,俏生生地行了個禮:「皇後娘娘安!」
原本因侄子之事不快的貴妃娘娘笑開了花。
正經的皇後娘娘卻沉下了臉。
我在二人中間手足無措。
隻因貴妃裝扮最是奢華,我便把她當成了皇後。
其實二人於我眼中,都不過是生了兩個眼睛一張嘴罷了。
隻不過皇後雖然生氣,卻不敢拿我怎麼樣。
因為我雖然傻,卻是我娘唯一的孩子。
我娘是鎮國長公主,當今新皇是我娘一手推上去的。
當年我娘親手殺了夫君後,就把當今皇上推上了皇位。
當今皇上是十三子,原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皇子。
可因那幾年皇子們互相爭鬥,陰謀陽謀輪番上,皇子們死了個七七八八。
剩下的又被我爹殺了個三三兩兩,就被當今皇上撿了個漏。
皇上感念我娘功勞,給予她無限尊榮。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就連當今皇後,見了我娘都得行禮稱她一聲「長公主殿下」。
這幾年,我娘身邊面首無數,卻沒再有孕。聽說是當年平叛時傷了身子。
也因此,即便我在外人眼裡隻是個傻子,也無人敢欺負。
——
在我將後宮的娘娘們得罪了個遍後,終於見到了當今皇上。
皇上是個瘦麻秆,召見我時臉上有些不快。
陪我進宮的丫鬟巧玲說,大概是皇上立威不成反叫我挑撥了皇後與貴妃,以及後宮之間的關系,因而心中惱怒罷了。
瘦麻秆皇上盯了我許久,突然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回皇上,臣女名蘇元元。」
「蘇元元——蘇秦的女兒——」
瘦麻秆皇上嘴邊滾過我爹的名字,看我的眼神也凌厲了起來。
大抵是想到了被我爹砍了的他那幾個皇兄。
不過老實說,我覺得他該謝謝我爹。
若沒有我爹把他那幾個皇兄砍了,這皇位也輪不到他頭上。
瘦麻秆皇上似乎也想起了什麼,臉上的神情舒緩下來。
又問我:「聽說,你到處認爹?」
我下意識點頭,很快又搖頭。
小時候我確實經常認「爹」。
不過隨著年歲漸長,出現在娘床上的「爹」卻越來越年輕,我就知道那些人不是「爹」了。
所以這兩年,我再也沒認過「爹」。
此話一出,殿內宮人神情各異。
大概是羞恥於我娘的生活作風放蕩,竟在我面前都不知道收斂。
我卻覺得沒什麼不妥。
那些年輕的「爹」個個本事大著呢,能哄我娘和我開心。
宮人聽罷又是一陣臉紅。
瘦麻秆皇上的臉色卻是比之前好看了許多。
甚至露出了一絲笑意。
他問我:「那你看朕長得像不像你爹?」
旁邊宮人臉色大變,皆低下頭去。
我老實搖頭:「『爹』身量沒您高,長得也沒您勻稱。」
聽說我那反賊親爹是個武將。皮膚黝黑身材敦實,是個硬漢子。
這些年我娘養的面首,也多是壯實魁偉之人。絕不像眼前這個瘦麻秆似的新皇。
一看就很不中用。
皇帝卻以為我在誇他。
哈哈大笑。
又賞賜了許多東西,吩咐魏如海將我送回去。
我帶著幾車賞賜從皇帝的勤政殿一路浩浩行出宮門。自此所有人都知道,長公主之女得了皇上的眼。
我這個傻子越發不可輕視。
可當日,我娘卻派人來搶走了皇帝的賞賜,轉頭就賞給了她的男寵們。
那夜,我娘的男寵們戴著賞賜的金銀,如同群魔亂舞。
我在我娘房門外賞了一會兒歌舞。
巧玲來帶我回去時我依舊興致盎然。
隨口說道:「那個戴翡翠耳環的好看,最像爹爹。」
第二日,那男寵就死了。
屍首被丟到我面前。
娘站在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睨著我:「這下他還像你爹嗎?」
我搖頭說不像了。
我爹死時可沒那麼體面。
屍體被我娘砍成幾大塊喂了狗,哪裡有這個男寵的福氣,還能留個全屍。
我環視四周。
那些個男寵們紛紛低下頭去躲避我的目光,生怕被我說成下一個像爹爹的人。
他們都知,我娘是個瘋子。
她厭惡我爹。
偏偏這些年她養的男寵,無一不與我爹有些相似之處。
於是,我偶爾的一句「認爹」,若是遇上她心情好時,自是哈哈大笑。
可心情不好時,那個被我認成「爹」男寵,就隻有去死。
因此公主府裡的男寵都很懼怕我們母女。
懼怕我娘的瘋。
懼怕我的「傻」。
——
我十三歲時,我娘的惡名已經傳遍全國。
上到朝中大臣,下到平民百姓,無不說她心狠手辣。
這些年死在她手裡的人已經不計其數。
尤以長公主府裡的男寵,更是少有能全身而退的。
我娘從當年親手殺夫平定叛亂的巾幗英雄,變成淫蕩殘暴的妖女,也不過短短八年時間。
可這八年時間,皇帝非但沒問罪,反而越發盛寵我們長公主府。
甚至在他三十壽宴之上,都在龍椅旁給我娘安置了個位子。
引得御史們口誅筆伐,斥我娘禍國殃民居心叵測。
可皇帝仍舊不在意。
那次壽宴,皇帝給我定下了一門親事。
是貴妃的親侄子孟文俊。
宴上,巧玲指著縮在貴妃身後,憤恨地瞪著我的一少年小聲與我說道:「小姐您瞧,那便是咱未來小姑爺。您前兩年進宮,還將他認作小太監呢。」
聽說那貴妃侄子自那年被我認成小太監後,在國子監著實受了挺長一段時間的嘲笑。還被同窗扒了褲子,要看看他尿尿的玩意兒還在不在。
我已記不得此事,更是不記得貴妃侄子長什麼樣兒。
不過看對首少年的眼神,怕他是恨死了我才對。
既然皇帝賜了婚,那以後便是要成為我夫君的人。
縱然有些不對付,但想著自古以來多是盲婚啞嫁。性子合不合得來有什麼要緊,利益合得來就是了。
當初我娘與我親爹亦是先皇賜婚。
合得來的時候偶爾一起睡一睡,還生了一個我。
合不來的時候就你死我亡的,各憑本事。
同我娘一樣,大不了就把人砍了就是。再養上幾個男寵……
如此一想,我對這門親事倒也沒什麼反感了。
甚至看孟文俊的時候還格外認真。
認真地想記得他的模樣。
卻沒想到這廝是個膽小的,被我盯著竟然嚇得差點軟了腿腳。
「你……你看我做什麼?」
孟文俊哆嗦著嗓音,若不是躲在貴妃身後,怕是會嚇哭起來。
我認真地問他:「你學問幾何,可有考過功名?」
孟文俊登時漲紅了臉:「我學問多少關你什麼事?再說了,我乃立安侯府世子,考什麼功名!」
那便是沒什麼學問了。
我接著問:「那你可會武,騎射如何?」
孟文俊的臉色更紅了。
面對周遭嘲笑戲謔的視線,其中不少乃是他同窗死對頭。文不成武不就向來隻會借貴妃的勢張揚跋扈的他此刻隻覺得難堪。
猛然喝道:「蘇元元你什麼意思,是成心羞辱我孟家……」
「文俊!」貴妃大驚失色。
她即便身為貴妃,都還沒有底氣用這種口氣質問我這個傻子郡主。
何況是在這等場合。
我卻似乎沒將孟子俊的失禮放在心上,對這姑侄倆笑道:「本郡主沒什麼意思,隻是對這門親事十分滿意而已。」
隨即又起身向皇帝謝恩:「元元謝皇帝舅舅賜婚!」
瘦麻秆皇帝哈哈大笑,將我好生誇獎,又賞賜了不少東西。
「朕記得,長姐前驸馬,前護國公家的幺子,文武雙全,郎豔獨絕,世無其二。如此看來,倒是有些委屈了元元。」
瘦麻秆皇帝輕覷了一眼面色難看的貴妃和孟文俊,轉而看向正半醉在一貌美少年郎懷裡的我娘,意味深長。
我娘像是沒骨頭似的溺在半裸少年郎的胸膛上,氣得那些個古板的老學究直呼傷風敗俗。
聞言,她飲下杯中醉花酒,翹起芊芊素指,拭去唇邊已經花了的口脂。
掃了一眼底下神態各異的眾人。
倏地一聲冷笑:
「陛下說笑了。
「那不過是個亂臣賊子。
「他也配?」
瘦麻秆眼裡浸上滿笑:「如此,長姐對這門親事可滿意?」
我娘輕吐出兩個字:「尚可。」
說罷又歪倒去和少年郎飲酒作樂去了,再不管此事。
有大臣夫人小聲議論:「事關郡主一生都婚姻大事,怎麼長公主殿下也如此不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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