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翎

裴予飲下一口梨花墜,眉眼處泛出潋滟的紅。


「若是有人願意嫁我,我有什麼不願意的?」


「誰也不是生來便想孤獨終老的。」


我看著醉臥在書案前的裴予,心中有了主意。


9


一月後,太後壽誕。


國公府雖破落,可裴予到底是世家大族出身,還是得去赴宴。


玉姚在庫房裡翻找了許久,也未曾找到滿意的賀禮。


國公府如今,竟是連像樣的賀禮都尋不出了。


裴予眉眼落寞,卻還是讓玉姚隨意包了份。


宮宴上,王公貴族如過江之鯽,裴予隱在其中,毫不起眼。


那些個香扇輕撲的官眷貴婦,連一個眼神都不屑於給國公府。


一個破落的高門大戶,誰會在意?


可唯有一位姑娘,亦步亦趨的跟在那些貴女身後,目光卻追隨著裴予。


若說是被皮相所惑,我也是相信的。


但今日豪門貴子之多,芝蘭玉樹容貌清俊的人不在少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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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予未必這般扎眼。


我心中疑惑,便暗自留意了兩分。


宴席過半時,眾人開始獻禮。


衡陽王府獻上的,是一串南珠手釧。


南珠雖易得,可顆顆圓潤碩大的南珠,可不常見。


正座上的太後看著那南珠,笑得合不攏嘴,直誇衡陽王純孝。


寧遠侯府所贈的,是一柄玉骨扇子。


奇就奇在,那扇骨觸手生溫,並不似尋常玉石一般寒涼。


太後亦是含笑收下,贊寧遠侯心思細致。


各種各樣的古畫珍玩被一一展出,竟都是些奇珍異寶。


太後一一收下,目光卻不經意間落到了裴予身上。


國公府並不受重視,因此坐席被安置的很遠。


有人見國公府並未有奴僕上前,便譏諷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國公府雖如今破落,可到底曾經輝煌過,怎的如今太後壽誕,連份賀禮都不曾有?」


「莫不是這世子爺太過荒誕,那些家當早就被他敗光了吧……」


聽著幾人的議論聲,裴予低下了頭。


裝著賀禮的錦盒就放置在他手邊,他卻並未示意。


我想了想,壯起膽子上前兩步,呈上那隻錦盒。


「國公府恭賀太後壽誕,賀禮敬請太後笑納。」


有內侍上前接過,那隻錦盒被打開,竟是一柄玉如意。


太後眸光微滯,唇邊並無笑意。


「予哥兒,這便是你送給哀家的賀禮嗎?」


席間眾人議論紛紛,皆以為太後瞧不上這賀禮。


可他們不曉得,這玉如意,是長公主嫁進國公府時的嫁妝。


玉姚告訴過我,當初長公主是違抗了太後的心意,非要下嫁給當時寒門出身的國公爺。


甚至為了這樁婚約,還曾與太後斷了母女親情。


後來國公爺戰死沙場,長公主生下裴予後悲痛欲絕,也過了身。


國公府就此敗落,而太後心中也落下了心結。


如今看著從前女兒的遺物,太後自然是心中悲痛的。


裴予上前兩步,瞧見是那柄玉如意,也愣住了。


狐疑的目光落到我身上。


那賀禮,在出府前便被我偷偷調換了。


我微微側目,玉姚立馬會意的上前。


她手中端著的,是一碟糕點:「世子為慶太後壽誕,特意讓奴婢們備下了這紫玉糕,還請太後嘗一嘗。」


有內侍接過糕點,遞到太後手中。


那塊紫玉糕剛入口,太後眼中便有淚意湧出。


「這糕,是誰做的?」


我跪伏在地:「是奴婢。」


太後鳳眼微抬,揮手間,那隻玉如意已經擺在了她面前。


她輕輕摩挲著,半晌後才道:「罷了。」


「予哥兒,你既有如此孝心,哀家便收下了,這玉如意原本就是宮中的。」


「至於你母親從前寄存在衝靜觀的靈位,也挪回宮中吧。」


眾人俱是一驚,誰都曉得從前太後因著長公主的事兒,極其不喜裴予。


如今瞧著,是要回心轉意了?


裴予跪下謝恩,那雙鳳眼又落到我身上。


「你這丫頭,手藝倒好,做得倒是同從前淑華一般無二。」


「既這般心靈手巧,哀家便賞你些什麼吧。」


「說吧,你想要什麼?」


10


我想了想,朗聲道:「奴婢隻求,太後能為世子爺賜下一樁婚事。」


太後眸光微驟,來了些興致。


「你這丫頭,不為自己求,反倒是為旁人求。」


裴予更是愕然,我隻施施然又叩了個頭。


「奴婢一切所有皆是世子爺所賜,今日僥幸得太後歡心,已經喜不自勝,別無所求。」


太後略點點頭,又有些為難:「隻是……予哥兒素來荒唐,不知,有哪家的閨秀願意婚配呢?」


席間的官眷貴婦面面相覷,誰都不敢應聲。


本來從前還萬般嫌棄國公府,如今,卻搖擺不定起來。


若是將女兒嫁到國公府,太後回心轉意了,倒還好說。


可若是太後心意未曾轉圜,那豈不是將女兒嫁到活死人窟了?


堂下鴉雀無聲,裴予垂眼不動,太後亦是有些許尷尬。


「既如此,那便日後……」


「回稟太後,臣女願意。」


說話的,竟是方才那個容貌清麗卻舉止怯懦的姑娘。


裴予轉頭,眼中一片茫然。


他不認識她。


太後問:「予哥兒名聲可不太好,你也願意?」


她恬淡的笑:「名聲不名聲的有什麼打緊的,臣女還是商賈出身呢。」


「剛入京時,也受人白眼,賞花宴上曾有貴女刁難,故意將我推入水中,是世子爺救了我。如今想來,世家大族如何,商賈官宦又如何,人心最重要。」


「臣女願意。」


太後頷首:「你是哪家的姑娘?」


「揚州宋家的。」


堂下的貴女們都愣住了。


誰都沒想到,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姑娘,竟是揚州富商宋家的姑娘。


宋家雖是商賈出身,可卻是皇商。


雖不及京中其他貴女家世顯赫,可到底也是富甲一方。


這親事,說起來竟是國公府高攀了。


「予哥兒,你可願意?」


裴予垂眼思量片刻,終是點了頭:「回皇祖母,兒臣願意。」


一樁美滿姻緣,自此締結。


回府的路上,裴予問我:「你一早便計劃好了,對嗎?」


他說的沒錯。


這的確是我一手策劃的。


我曉得太後顧念外孫,卻又下不來臺階,便纏著玉姚姐姐打聽了這些。


又尋了府中的老嬤嬤,學了長公主從前拿手的紫玉糕。


賭的便是那一份血脈親情。


好在,我賭贏了。


我衝他揚起一個笑:「世子,我替你尋了這麼好一樁姻緣,您是不是該獎賞我些什麼?」


裴予冷哼一聲,眉眼卻帶笑:「皇祖母賞了不少好玩意兒,左右做聘禮也用不著這麼些,你想要什麼便自己挑吧。」


滿滿當當的馬車裡,塞滿了金銀珠寶。


不是珠玉首飾,便是綾羅綢緞。


樣樣華貴,卻樣樣都不是我想要的。


「世子,我想要回我的賣身契。」


裴予愣了一瞬,那雙桃花眼裡帶著質詢。


他似乎想問我為什麼。


可話到嘴邊,成了一句:「……也好。」


11


宋執玉:


銀翎走後的第三個月,宋執玉同陸家姑娘成婚了。


陸家姑娘很好。


溫柔嫻靜,又善解人意。


見他飯食上不上心,也開始學著做飯食。


做的不外乎是他從前愛吃的那些。


一樣的描金器具,一樣的灰玉菜頭。


可他莫名其妙就是提不起食欲。


他想起從前,銀翎做灰玉菜頭時,配的是翡翠湯。


可如今的油潤香醇的佛跳牆,卻叫人莫名煩躁。


他吃不下,想命人取些小菜來。


可碧玉說,小廚房的酸腌白菜早就已經沒了。


王娘子倒是會做,可需要等些時日。


宋執玉擺擺手,罷了筷子。


走到庭中,卻聽見有小廝在闲聊:「聽說今日國公府的世子爺在宮宴上出了好大的風頭呢!」


「什麼風頭?」


「說是太後不僅將長公主的靈位移回了宮中,還下旨給世子爺賜婚了,說來稀奇,聽說這樁姻緣,還與他府中的一個丫鬟有關……」


「什麼丫鬟,莫不是通房吧……」


「好像是侍菜的……」


「你聽誰說的?!」


有人怒聲發問,那小廝嚇了一跳,抬起頭卻瞧見宋執玉目眦欲裂的一張臉。


隻得吶吶回話:「是……是李大人家的馬夫說的,他今日也跟著去了……」


宋執玉愣住了。


他突然想起,今日晨間有國公府的人來過,徑直進了母親的院子。


莫不是來取回銀翎的賣身契的?


心中像是潑了一碗滾燙的粥,又麻又痛。


陸家姑娘還在廳中用飯,他也顧不得招呼一聲。


顫著腳衝出門去,顧不上套車。


今日落了雨,路上行人不多。


他騎著馬衝到國公府時,正好瞧見府中的下人在拉紅綢。


帶著喜色的燈籠就墜在門口。


宋執玉心中莫名慌亂。


竟然是真的。


裴予竟然真的要娶銀翎。


可是,怎麼會這樣呢?


銀翎不過是個婢女,他這樣的世家子弟,怎麼會娶這樣一個出身寒微的女子?


他明明盤算著,等裴予厭棄了銀翎,她無處可去,定然會再回到宋府來求自己。


可如今,怎麼會這樣呢?


宋執玉心裡很亂。


天色將晚,布置紅綢的丫鬟們早就已經進府了。


有冰涼的雨水落到他身上,宋執玉清醒了幾分。


心中突然有個念頭冒出來。


若是裴予真娶了銀翎,自己就再也見不得她了。


那些素來專供給他的清粥小菜,便會出現在另一個人的案桌上。


不,不可以這樣。


宋執玉顫著腳跑到府門前,用力叩響。


「銀翎,銀翎!你出來!我來接你了!」


「你不要嫁給裴予好不好?我和離,我和離娶你,好不好……銀翎,求你出來看我一眼……」


不知敲了多久,府門終於開了。


看門小廝愕然的看著淋成落湯雞的宋執玉。


退開兩步,身後站著的姑娘,不是銀翎又是誰?


宋執玉瞧見她身上的包袱,一喜:


「銀翎,你是要跟我一起回去,對不對?」


12


我看著面前神色瘋癲的宋執玉,退後兩步。


生怕他弄湿我身後的包袱。


那裡面不僅裝著我的賣身契,還裝著裴予給我的五百兩銀票。


若是弄湿了,我日後還怎麼兌錢?


「宋公子,你想多了,我是要出府去。」


宋執玉愣了一瞬:「裴予不是要娶你嗎?」


兩個小廝看不下去了,溫聲解釋道:「宋公子,我們世子爺要娶的, 是宋家姑娘, 並不是銀翎姑娘。」


宋執玉笑彎了眼:「好好好, 那就好。」


「既如此,銀翎,你同我回去好不好?你不知道,你不在的這些日子,我吃不好睡不好, 陸家姑娘她……」


說到最後, 他竟帶了些委屈。


我打斷他:「宋公子,這些家務事,你是不必同我說的。」


「如今我已經不是宋府的女使了, 你同我說這些, 未免有些交淺言深了。」


宋執玉退後兩步,有些受傷。


「你從前明明不是這樣的, 從前你事事都以我為先,樣樣都以我為重, 你才不忍心瞧我吃不好睡不好,可是如今, 銀翎, 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我有些發笑。


宋執玉做慣了人上人,怕是不曉得,從前我那些善解人意,體貼細致, 都是被夫人手中那張賣身契壓出來的。


誰也不是生來下賤, 自願百般逢迎奴顏婢膝。


「宋執玉, 你聽好了。」


「我自幼被賣身進宋府, 百般艱辛隱忍才到了你跟前, 雖不容易。可我這般努力,並不是為了一輩子做個侍菜女使, 亦或是做你房中做小伏低的小娘。」


「縱使我出身寒微, 可我也想看看你案桌上那些書裡的萬裡河山, 也想嘗一嘗旁人為我奉上的美味佳餚。」


「我是十六, 是銀翎,亦是宋府臺階下的一隻螞蟻。」


「可我,亦是我自己。」


他眼中茫然一片,像是第一天認識我般無措。


他不會明白, 光他案桌上的一方徽墨,就足以買斷一條人命。


夏日裡汗流浃背要守在灶口前添柴,冬日夜風凜凜,貴人喚一聲便得爬起來燒水。


「明我」他坐慣了高臺,聽慣了奉承。


又怎會懂得我們這些蝼蟻的艱辛?


我輕嘆了一口氣, 想起從前, 他待我也算有些情意。


便勸道:「宋公子,陸家姑娘溫婉貞靜,與你最是相配, 你們好好過日子吧,莫要再來糾纏我了。」


我,轉身要走。


宋執玉追趕了兩步,被兩個小廝攔下。


身後傳來少年帶著哭腔的聲音:「……銀翎, 你……你要去哪裡?」


我並未回答。


此刻風雨初歇,夜幕降臨。


漫天的星子像是昨日飲下的那一碗桂花蜜。


我收起油紙傘,吐出一口濁氣。


我想。


明日一定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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