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盼在河邊的臺階坐下。身體太緊張了,她沒注意到自己竟然還拿著女兒的病例。她把病例放在一邊,拿出煙盒。她剛想抽出一根煙,卻發現裡面掉出來了一張紙條。
紙條上是歪歪扭扭的字跡,寫著:
【媽媽,不要總抽煙啦!我想讓媽媽健健康康地活到 100 歲噢!】
李盼突然捂著臉大哭起來。她號啕大哭,哭到幹嘔,哭到手死死地抓住了頭發。
她這樣痛快地哭著,直到再也流不出淚水,直到雙腿打戰,她站不起來。
原來愛一直在她身邊。她所一直渴望的無條件的愛,是最沒有理由愛她的女兒,無私地送給她的。
哪怕她曾想殺死過女兒。哪怕她對她並不好。
「閨女啊,發生什麼事了?」突然一個蒼老的聲音問她。
李盼抬起頭。淚眼模糊裡,她看到一個老太太,手裡還攥著剛撿的塑料瓶。
「我女兒受傷了,在重症監護室。」李盼含糊地說道。
「哎呀,那可了不得。孩子都是媽媽的心頭肉喔,我最看不得這些了。閨女你別哭,我幫你。」老太太從兜裡掏出了一沓錢,「我老嘍,幫不了多少,身上就這點錢,你去給孩子看病吧!」
「不是,我不缺......」李盼愣了愣,有些哭笑不得地推辭。
「怎麼了?你遇到困難了嗎?」一個ẗůₙ夜跑的年輕人聽到他們交談,跑了過來。他看到了病例,立刻了然,「姐姐我教你,如果是看病的話你可以申請一個水滴籌......」
駐足圍觀的人多了起來,他們圍繞在病例邊上,吵吵鬧鬧:
「姐姐沒關系的,這種事情大家都很樂意幫助。」有年輕的女孩子搭話。
「您把鏈接推給我,我錢不多,但是能幫一點是一點。」有學生樣子的男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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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收款碼嗎?我現在就可以給你,不用還的。」有帶著孩子的中年父母。
李盼被圍在中間。她才反應過來,她被當作是前來求助的病兒家長了。
可是心裡頭為什麼有一種異樣的情感?
那些在她小時候,遍尋不到的善意,突然存在了。將她逼到走投無路的冷漠與惡意,原來並不是普遍的。原來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愛與善良。
「謝謝你們,謝謝。」李盼朝他們鞠躬,「但是我有錢,不需要募捐。」
她擦擦眼淚,朝大家微笑:「我隻是太擔心孩子了,謝謝大家。」
李盼自己都不知道有多久沒有真心地笑過了。
她隻知道,從今天起,她終於能像一個人一樣驕傲地活下去了。
醫生給她打電話,說孩子被提前轉到普通病房了。李盼道謝,然後往回走去。
腳步突然變得格外輕快,李盼知道,過去的噩夢曾一次次找上門來,但從今往後,她獲得了新生。
10
萬事皆了,李盼帶著女兒到了一個新的城市。
女兒有了新的名字,和她落在了同一個戶口本上。李澤芝遺傳了她學習的頭腦,成績很好。
李盼第一次喜歡上了自己的名字:李盼,盼的本來是兒。但如今,她盼望著未來,盼望著觸目可見的幸福。盼望著澤芝長大後的樣子。
李盼把足浴店低價轉讓給了店長,在女兒的學校對面開了家便利店。
李澤芝小學畢業的時候,李盼通過了成人自考,獲得了大專學歷。等李澤芝參加中考的時候,她又考完了專升本,成了實打實的本科生。
這就是李盼。她永遠擰著一股勁兒,給自己一個個新的目標。
李澤芝考上了市一中,李盼樂壞了,不喜歡說話的她逢人就炫耀。
很快小區裡都知道李盼家有個成績很好的女兒,李澤芝出門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女兒高考的時候,李盼緊張得要命,但臉上絲毫不顯,跟李澤芝說:「隨便考考,考不好也沒有關系,你媽養得起你。」
結果李澤芝考上了 985。李盼高興地給女兒的老師送錦旗,等女兒去大學報到的那天,她也跟著去了。
看著滿校園意氣風發的高才生,李盼恍惚間看到了自己讀書時的夢想。
李澤芝讀大學去了,李盼又闲了下來。趕上全民健身的熱潮,她辦起了瑜伽館,做得紅紅火火。
她想,李澤芝二十多歲了,等畢業回來結婚,她得給女兒攢好嫁妝。
結果女兒畢業的時候沒有帶女婿回來。李澤芝說,她考上了研究生,要繼續讀書。
李盼高興得不得了。女兒進步那她也不能掉隊,她跑去女兒讀書的學校,讀了個函授的碩士學位。
研究生畢業,李澤芝又讀了博士。李盼有些搞不明白,怎麼一年年地讀下去沒完沒了了。不過她當然全力支持,順便把瑜伽館又開了一間。
李澤芝讀完了書,已經三十歲了。
她跑回家告訴李盼,自己不打算結婚了,要當「不婚不育」族。
李盼抽了半天煙,感覺自己有點跟不上年輕人的腦回路。但既然是女兒的決定,她也不打算多說什麼。
然後煙就被沒收了。「媽你體檢肺裡頭都有結節了,還抽煙!不許抽了!」
李盼嘆氣。這孩子跟小時候比,最大的變化就是不聽話了,特愛管著自己。
李澤芝三十三歲的時候,收養了個十歲的小女孩,叫央央。
她說這是她資助的山區孤兒,因為爺爺奶奶都去世了,她不忍心小女孩自生自滅,提出了收養。
李盼當然沒什麼意見,對這唯一的外孫女兒,她疼愛得很。
央央學習也很好。李盼看著央央長大,自己也慢慢變老了。她把覺得當年虧欠女兒的全補貼到了外孫女身上,李澤芝有時看見了,都要懟一句溺愛過度。
過了六十歲,李盼覺得自己身體不行了。
央央考上大學,李澤芝換了離家近的工作,天天陪伴她。
李盼覺得自己真心是有福氣。她慢慢地站不起來了,看著女兒,她希望下輩子還能做她的媽媽。
「你小時候過得太苦,現在想想,還是很難受。」李盼說,「下輩子我一定好好照顧你,做最好的媽媽。」
「不行,下輩子輪到我做你的媽媽了。」李澤芝一點也不聽話,「媽媽小時候過得更苦,而且這輩子,你照顧我的已經夠多啦。」
「不許頂嘴。」李盼說。然後一把年紀的娘倆個為下輩子的事兒吵了起來,最後決定猜拳解決。
結果是李澤芝贏了。她笑得得意揚揚,讓李盼願賭服輸。
「小樣兒,還不是你媽我先去投胎?」李盼覺得好笑。李澤芝狡黠地笑著,李盼覺得她有些事沒跟自己說。
央央打來了電話。李澤芝去接,李盼躺在陽臺的躺椅上聽著。
暖融融的夕陽灑落在她身上,她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爸爸媽媽,還有曾給她帶來噩夢的那些人了。
她依稀記得十八歲的自己,以為生命已經毀滅。然而現在,她已然獲得了足夠的愛,和相當精彩的人生。
那麼,這就夠了。她看了看女兒,心滿意足。如果真有來世,希望......能和她還是家人。
尾聲
李盼女士壽終正寢的那天,正好是她六十九歲的生日。
她這一生並不長久,因為早年的傷病,她晚年身體很不好。
我守在她身邊,陪她閉上了眼。李盼握著我的手,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我遵循她的意志,選擇了火化。然後我留下遺書, 將我們娘倆所有的遺產,一半捐贈出去,一半交給女兒繼承。
央央已經結婚了, 和丈夫感情深厚。他們在甘肅支援祖國建設, 生活得很好。她有自己的理想和家庭,已經不太需要我了。
我準備好一切,然後呼喚 HellGPT:
「我要退出遊戲。」
系統遲遲不應聲, 似乎在賭氣。我知道, 我從四十年前怒斥了系統之後, 已經很久不聽它的話了。
「我要退出遊戲!聽見沒有?」
「檢測到玩家退出意願,將結束『地球 OP』運行。請明確, 結束遊戲後, 本世界內玩家身體將自然死亡。是否確認操作?」
我深吸了一口氣:「是。」
「收到確認,即將結束遊戲。3, 2......」
我一陣天旋地轉。後腦勺好像砸在了什麼東西上面,但沒有痛感,隻覺得一直在旋轉、下墜, 最終降落地面。
我面前是閻王。我回來了。
「你......是玩家 1145?」閻王查看我的資料, 有些激動地搓手, 「你好,你好!像你一樣如此成功的玩家並不多。」
我環視了一下四周。如今我周圍的玩家編號都比我大了一圈, 已經到了 1919810。這位玩家似乎剛剛被強制退出,還沒站穩, 就掩面大哭了起來,嘴裡含糊不清地說著「薄紗 OMG PlayStation」,被身邊的其他玩家踹了一腳。
「他怎麼了?」我有些同情地看著。
「Ṭũ₅玩地球 OP 玩的。」閻王聲音冷漠,不帶一絲情感, 「上一局他的目標是活到十六歲, 結果在生日前一天,踢翻了高壓鍋被粥燙死了。」
我搖搖頭,開始填寫我的轉世申請表。
閻王對我上一局遊戲的表現贊不絕口, 拍著胸脯表示能滿足我的一切要求。
「知道了知道了。」我清了清嗓子, 「下輩子我的父母要是福布斯排行榜上夠得著的人物,身體健康, 家庭美滿。同時我要當家庭裡最小的孩子,沒有繼承家業的壓力, 但有繼承財產的權利......」
閻王一一記下了:「還有嗎?」
我抬頭問他:「是不是剛剛有個叫李盼的來投胎?」
閻王愣了一下:「前來投胎的人不會攜帶前一世的姓名和身份。就像你, 現在也不是李澤芝。」
「少廢話,」我不跟他啰唆,「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對吧?」
閻王指了指長長的排隊人群末端的一個身影。我眯著眼看了看, 得逞地笑了起來。
媽, 這可是咱們說好的, 願賭服輸啊。
我看向一頭霧水的閻王,然後奸笑著,在申請表備注欄裡邊寫邊說:
「卡她個二三十年不許投胎, 也不許玩遊戲。到時間,就投胎做我的孩子。」
「下輩子,該換我照顧她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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