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蘿

長公主荒淫無度,尤好踐踏飽讀詩書的郎君。


小年夜,奄奄一息的新科狀元郎被抬出公主府。


下身血肉模糊,右手詭異扭曲,唯有一張光風霽月的臉依舊。


我架著驢車經過,六歲的妹妹攔住我:


「阿姐,能不能救救他?」


1


街上燈火通明,照亮地上躺著的那個人。


一身單薄白衣被血浸透,下身處血肉模糊,右手以一種詭異的姿態扭曲著,無力垂在身側。


唯有胸口處的淺淺起伏,證明這人還活著。


管家抻了抻手中泛著血光的黑鞭,朝兩旁護衛使了個眼色。


立馬有護衛上前,揭開那人血汗凝結的額發,朝路過的行人問道:


「知道這是誰嗎?!」


路人紛紛駐足,很快有眼尖的認出來:


「是宋方荀!新科狀元郎!」


護衛死死掐住那人的下颌,迫他仰起臉來,笑得猙獰:


「什麼狀元郎?!不過是我們公主的一條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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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了,我們公主偏偏最討厭狗,他非要像狗一樣搖尾巴爭寵,這不是自找苦吃嗎?!」


眾人一時議論紛紛,有惋惜的,有唾棄的,也有幸災樂禍的。


「堂堂狀元郎,一身本事不去報效朝廷,偏偏自甘下賤去當裙下之臣,簡直丟盡了咱們讀書人的臉面!」


「誰讓他長得一副好顏色,又才華橫溢,讓長公主看上了呢?」


「呸!宮裡的哪個不知道,明明是宋方荀刻意勾引長公主,自己甘願做入幕之賓的!」


「當真?難怪玩膩了就棄之如敝屣,瞧那模樣,說不定給割了……」


圍觀的人頓時響起猥瑣的笑聲,個個目光探向那臍下三寸。


一片嘈雜聲中,宋方荀緊閉雙目,充耳不聞。


我眯眼看去,長公主府前兩隻碩大的紅燈籠隨風搖曳,斑駁紅影印在那張光風霽月的臉上。


莫名想起去歲,二十歲的宋方荀得了狀元郎,身披羅袍跨馬遊街,官帽上簪的那朵宮花,也是這般紅得嚇人。


彼時他春風得意馬蹄疾,風度翩翩地朝夾道歡迎的百姓拱手。


我擠在人群中,跟馬背上耀眼的人堪堪打了個照面,心跳幾乎停了數秒。


一別經年,餘家拗的宋三哥,青竹般的小公子,終於成了頂頂尊貴的朝廷大官。


他離家北上求學那日,送我的書頁裡夾著一朵芍藥,是火豔豔的紅。


如今那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一身血汙,是暗沉沉的紅。


夜裡落起了雪,朔風呼嘯,直鑽眼底,刀割般地疼。


小翹懷裡抱著撿來的福旺,瑟縮著腦袋,又一次拉住我的衣袖搖了搖,奶聲奶氣求道:


「阿姐,他好可憐,救救他吧!」


一旁的老者直搖頭:「小娘子忒不懂事,得罪了長公主的人你們也敢救?」


又有好事的嬸娘勸我:「這人眼看都活不成了,即便救活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那處還傷了,能頂屁用?!」


就連路過的潑皮都發了善心:「我勞累一趟,送他去亂葬崗,你一個小娘子就不必髒了手。」


我隻笑不語,轉身把小翹從驢車上抱下來,吩咐她別亂跑。


這才走了過去,搓熱了手,去探他的鼻息,又脫下身上的夾袄蓋住他冰涼的身體。


深吸口氣彎腰,雙手一攬一提,將人抱上驢車,覆上稻草,一氣呵成。


圍觀的人目瞪口呆,「嘖嘖」稱奇。


我揚手一甩鞭子,黑驢嘶叫展蹄。


三人一驢一狗,很快消失在濃濃夜色。


2


餘家拗距離京城千裡之遙,馬車就算不眠不休,也要跑上十天才能到。


我打小在村裡長大,從未見過比宋方荀更好看的郎君。


眉目如畫,溫潤如玉,像足了他早逝的母親。


旁的小郎君還在泥地裡打滾耍猴兒,他已經開始跟著父親讀書了。


宋家和餘家是鄰居,我爹提了幾隻野雞,又從田裡拔了幾串辣椒,登門求宋伯伯帶我一塊讀書。


宋伯伯很和藹,他摸著我的發頂問:


「阿蘿為何想讀書啊?」


我不好意思說跟著阿爹上山打獵太無聊了,隻好睜眼說瞎話:


「我也想跟宋三哥一樣,能認字能算賬,將來自己盤鋪子當大掌櫃!」


宋方荀握筆的手抖了抖,墨水洇透了宣紙。


宋伯伯卻被逗笑了,他連聲答應:


「好!咱們阿蘿有志氣,以後一定能成大掌櫃!」


於是,我跟著宋方荀讀了八年書,從《三字經》,一路讀到《論語》。


我看著他一路長成端方穩重的郎君,眉目生輝,比天邊的月還亮上三分。


宋方荀十五歲的成人禮,收到了許多村裡小娘子親手做的香包。


一個個芬芳馥鬱,精致靈動。


我將趕工了數日的香包藏在身後,難得有些羞赧。


針腳粗糙,繡工拙劣,小金魚硬是被我繡成了胖蝌蚪,實在送不出手。


宋方荀伸手來拿,仔細打量了一番,才打趣道:


「阿蘿,以後切莫當繡坊的大掌櫃,小心賠個底朝天。」


我惱羞成怒,搶過香包,沒好氣地說:


「愛要不要,花了幾好晚繡的,有這工夫我支攤兒去,能掙不少呢!」


這些年我字沒認得多少,算賬倒學了個精通。


宋方荀整日說我掉錢眼子裡了。


我渾不在意,日日鑽研如何能掙錢。


宋方荀勾了勾唇,從我手裡拿過香包,指腹摩挲著那隻胖金魚,這才小心翼翼地塞入懷中:


「既然是阿蘿所贈,我自當珍而重之。」


我怔怔地看著,莫名有些耳熱。


當天夜裡,村裡來了個大人物。


她被婢女扶著從繁貴富麗的馬車下來,金簪黃衣紅裙,頭上碩大的南珠熠熠發光。


舉手投足間,盡是逼人的貴氣。


我們匍匐在地跪拜,許久都不敢抬頭。


長公主走的時候,帶走了宋伯伯。


村裡人人都說宋家祖墳冒了青煙,說宋伯伯入京做大官享福去了。


隻有我爹一臉凝重,望著遠去的車鑾,半天不吭聲。


宋方荀僵直著身子,眉眼染了一層陰翳。


我隱隱覺得不對勁,問了幾句,換來的隻有沉默。


我爹最後隻嘆了口氣:「命運弄人啊。」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琢磨出這句話的意思。


才知道這場別離,是宋方荀漫長人生中的一次巨大轉折。


宋方荀要走了,他半夜來敲門,將家中一切都託付給我爹。


他說自己要上京城念書,要去找他爹。


我爹勸了幾句,沒勸動,隻能又嘆氣,囑咐他一切小心。


我鼻頭有些酸,幾乎控制不住哭腔:


「你走了,還回來嗎?」


宋方荀搖了搖頭:「我娘的娘家是博凌方氏,百年士族之家,於我考學大有助力,你不必擔心我。」


我的心好像空了一大塊,「呼呼」透著冷風。


他伸出手,大概是想像以前一樣揉我的發頂,可最終隻是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撫道:


「阿蘿,等你掙夠錢就來京城找我,你開鋪子我幫你題字,好不好?」


書頁裡的紅芍藥,灼灼燒著我的眼。


我又笑又哭,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村口。


如今多年過去,餘家坳被洪水填平,爹娘為了救我和妹妹,死在一個冬夜。


十七歲的餘阿蘿帶著剛滿周歲的妹妹上京城討生活,沒能當成大掌櫃,成了灶兒巷賣豬肉的小娘子。


二十歲的宋方荀成了榮耀加身的狀元郎,僅僅一年,又成了丟在長公主府前的面首。


果真命運弄人。


3


郎中來了,邊診脈邊嘆氣。


小翹童言無忌:「大哥哥要死了嗎?」


郎中直搖頭,一邊寫藥方一邊解釋道:


「下身的傷看著雖嚇人,不過皮外傷,止血就行,要緊的是這隻右手,拖的時間有些長,恐怕救不回來了!」


我心下一跳,下意識看向宋方荀。


他睜著一雙眼,眸底無波無瀾,沒有驚懼,沒有悔恨,仿佛早就接受了這個事實。


這隻手不知寫過多少錦繡文章,畫過多少絕妙丹青,豈能這麼廢了。


我咬牙添上一貫錢。


郎中摸了摸胡子:「我盡力而為吧。」


郎中的盡力而為,花掉了我整整二兩銀子。


萬幸一碗藥灌下去,人總算退了燒,藥效一上來,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我坐在油燈下,仔細算著賬。


小翹自小就有娘胎裡帶來的咳症,一到冬日便要靠藥養著,每日花費五百文。


宋方荀病得不輕,每日下身外傷敷藥三百文,包扎五十文,右手膏藥五百文,再加上一日三劑湯藥,就得花費一千文。


兩個人,每日一睜眼,就得花去一千五百文。


我在灶兒巷裡賣上一天豬肉,獲利也不過一千文。


還未算賃宅子的錢,吃喝拉撒的錢。


越想越頭疼,我捏了捏眉心,一下又一下地幫福旺順毛。


它發出一聲滿意的「汪汪」聲,在我懷中舒服地伸了個懶腰。


郎中一日兩回來幫宋方荀換藥推拿,我一日三回煎藥熬粥,忙得腳跟不著地。


直到三日後,宋方荀悠悠轉醒,我才徹底舒了口氣。


他沉默了許久,才吐出一句:


「如今我已是廢人,你救我,圖什麼?」


我舀粥的動作一頓,笑起來:


「你爹教我念了八年書,分文未取,就當我是報恩了。


「還有,這天下呢,就沒有比吃飯更重要的事了,萬大事,先吃飽了再說。」


宋方荀怔怔地看著我,又閉了眼。


有一滴淚,悄悄從他眼角滑落,劃入鬢角。


我當沒看見,低頭吹涼了粥,固執地遞到他唇邊。


他不吃,也不吭聲,隻閉著雙眼。


郎中來換藥,咂著嘴嘆氣:「心病難醫,就他這樣存了死志的,花再多錢也隻能聽個響。」


眼見他越發氣若遊絲,我心底拱起一捧火,一掀被褥,揪住他的衣襟,開始數落:


「這天底下比你慘的人多了去了,他們還活得好好的,怎麼偏偏你要尋短見?


「人活著,就靠一口氣,誰欺辱了你,你就連本帶利討回來!而不是躺著等死!


「再說了,你爹辛苦把你養大,你即便不顧念他,也該想想你娘!想死可以,先把這幾日的藥費給我,三貫錢!」


我伸出三根手指在他眼前晃悠。


被我這連珠炮一通斥責,宋方荀漲紅了臉,驚天動地咳起來。


我心下有些愧疚,擔心話是不是說重了,好在這日後,他該吃藥吃藥,該吃飯吃飯,身子一日日好起來。


等他能從床上起來,我丟給他一本《三字經》,朝小翹努了努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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