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上鳶

那晚阿鳶心情不好,跟他說了很多的心裡話。


她問他:「梁執,若有朝一日,我也落到了絕境裡去,衝咱們倆這關系,你當如何?


「梁執,我是說如果,如果有那麼一天,你願不願意帶我走,以身犯險。


「你說話呀。」


靈龜沉默,是因為他根本無法回答。


他不是梁執,是殺人如麻的土匪而已。


也就在那時,他心裡突然有一種無法言明的痛楚。


仿佛心髒被人死死抓住,呼吸停頓。


他不願讓喜歡的姑娘失望,所以調整了下情緒,站了起來,回頭看著她笑。


「我發誓,隻要阿鳶小姐需要我,我就會在她身邊,刀山火海,火炕鍍湯,我都願意為她去闖一闖。


「我會心甘情願為她做任何事情,若違此誓,折頸而死。」


那晚的晚香玉,染了月亮的顏色,碧玉秀榮。


恰如阿鳶欣喜的模樣。


這誓言的每一句話,都是靈龜的真心。


但他知道,阿鳶永遠不會需要他。


一個出身高門的小姐,連馬夫都是配不上的,更何況是一個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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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清楚的知道,他終有一日會離開她。


雖然阿鳶親口對他道,那木頭發簪,她很喜歡。


半年後,蕭白龍依舊沒有找到行動的好時機,通知他們先撤回來。


靈龜拖延著時間,遲遲未歸。


他不知該如何跟阿鳶告別,總怕不聲不響地消失,會讓她傷心。


於是拖啊拖,便等到了木頭發簪被長史夫人發現的那天。


這下不用與阿鳶告別了,謝大人直接命人綁了他。


深更半夜的荒野,謝大人道他一卑賤之人,竟敢覬覦他的女兒。


做戲做全套,靈龜看著他笑:「我對阿鳶是真心。」


他其實很想知道,若他真的是梁執,究竟有沒有跟阿鳶在一起的可能。


哪怕隻有一線生機。


所以他懇切地望著謝大人,哀求道:「大人何不給我個機會,我可以去參軍,考武狀元,待到出人頭地,再來找鳶娘。」


之後,他便被挖坑活埋了。


再之後,與他同從漁村活下來的兩個伙伴,花順和啟子,把他給挖了出來。


他們道:「孝爺早說讓回去,你拖拖拖,看吧,要不是我們倆等你,你今日就死在這兒了。」說實話,靈龜很是後怕。


他怕的不是死,而是在死之前,還沒有完成自己要做的事。


他這條命,從來都不是自己的。


所以從坑裡被挖出來的那刻,他站在原地許久,然後未曾回頭,大步離開了此處。


自今日起,他的夢醒了。


名叫梁執的少年,真的和假的,都死了。


靈龜後來成了遊騎將軍賀南隅。


這條路走了很久,很長。


久到他曾經的漁村同伴花順,在他與朝廷的人裡應外合想要剿滅山寨的時候,竟跑去了蕭白龍面前告發他。


好在他和啟子及時察覺,將花順給殺了。


殺他那日,啟子哭了。


他道:「你怎麼能忘呢,他們屠殺了咱們青水隱的父老鄉親。」


是啊,花順忘了。


因為他早已習慣了當土匪。


哪怕靈龜總是有意無意地在他們面前,提起從前在青水隱的日子。


人殺多了,心就冷了。


後來他便跟著懷化將軍秦世元,去了邊關從軍。


擺脫了土匪身份,迎接新的人生,啟子說想改個名字。


他說他想叫東隅。


啟子一向有些書生氣質,長了張羸弱的臉。


他感慨道:「桑榆已逝,東隅非晚,靈龜,你也改個名字吧,你想叫什麼?」


靈龜未曾多想,道:「你叫東隅,我就叫南隅,賀南隅。」


賀南隅一直覺得啟子這名字起得怪怪的。


直到他後來當了將軍,才聽人提起,什麼桑榆已逝,東隅非晚,那句話分明是東隅已逝,桑榆非晚。


啟子這名字起得一點也不好。


因為東隅真的已逝了。


有一年邊關打仗的時候,東隅死了。


賀南隅的眼睛很紅,他看著啟子的屍體道:「從今往後,世上再沒靈龜了。」


他這一生,有過的另外兩個身份,賀靈龜,梁執,皆都已經死去。


賀南隅算著,那年是他從軍的第五個年頭。


終於混了個像樣的身份,成了遊騎將軍。


可是打聽過,他曾經喜歡的那個姑娘,早已嫁了人。


她嫁給了當朝的太子少師,如今的太常卿大人。


程溫霆,這名字每次聽起,都讓他忍不住嫉妒。


賀南隅活得很隨意,他覺得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沒想過繼續往上爬,喜歡的姑娘已經嫁了人,當不當這個將軍,其實他不在意了。


也沒想過成個家,總之就這麼浪蕩著,隨心所欲,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前半生過得太苦,殺孽太多,便對生死也看得很淡。


他覺得自己的心很荒蕪,便是整日吃喝玩樂,也總空蕩蕩的。


直到後來,他被撵回了京。


他以為他和阿鳶早已成了過去,便是見到了,也不會有什麼情緒。


可是當她追出來,掀開他衣袖的那刻,他突然心如刀絞,差點落淚。


他此生唯一心動過的姑娘,梳著婦人發髻,早已不是年少時意氣風發的模樣。


那中間隔著的十年,竟有一輩子那麼長。


她的眼淚掉落在他手臂上,將他的心狠狠灼傷,痛得無法呼吸。


賀南隅知道,她在找什麼。


她在找她的梁執,那個眉似春山的少年。


可她不知,那個少年從來都不是真的。


而賀南隅並不打算告訴她這個秘密。


他希望她喜歡過的那個少年,即便是假的,也幹幹淨淨。


梁執不曾殺人如麻,染一手的血。


也不曾欺騙過她,將她丟下。


那少年幹淨愛笑的皮囊下,絕不是一個陰暗復仇的惡鬼。


他真心愛她。


所以心甘情願為她死在午夜荒野的深坑下。


他像守護自己的夢一樣,也守護著屬於阿鳶的那個夢。


可賀南隅沒想到,再度遇到阿鳶,他注定再度淪陷。


他是個卑劣小人,明知阿鳶已經嫁了人,仍舊忍不住想要靠近她,將她據為己有。


哪怕隻有一次。


淫亂,勾引,皆是他的罪行。


他本就不是什麼好人。


觀音廟裡,他無數次仰望著自己的菩薩,皆在心裡想著,阿鳶,若此次我想帶你離開,你可還願意跟我走?


若我不做這將軍,你又願不願意舍棄這一身富貴?


不,她不願意。


她不是年少時的阿鳶,如今對他隻有利用。


可即便是利用,他也不會怪罪於她。


因為他曾經發過誓,願意為她做任何事。


後來鬥姆宮案發,他還沒來得及帶阿鳶走,太常卿府的守衛突然增多。


那段時間,他沒機會見到阿鳶。


想也知道,程溫霆應是發現了什麼。


賀南隅想殺他很久了。


可他摸不準阿鳶的心思。


畢竟程溫霆才是她的夫君,她如今又身懷有孕, 外頭傳聞程大人寵妻,在意她到了骨子裡。


賀南隅懷疑過, 阿鳶懷的應該是他的孩子。


可他不敢相信。


又怕輕舉妄動的話, 阿鳶日後會恨他。


她未曾答應過要跟他走。


直到時刻關注程家動靜的他,在觀音廟的牌位蓋頭上,發現了阿鳶留給他的一行字——


【維鵲有巢, 維鳩居之,程不死而我亡。】


未出閣前,我曾是長史謝大人家的女兒。


「(阿」阿鳶腹中的孩子,真的是他的。


他跪在觀音廟, 開心得淚流不止。


為了殺程溫霆,他去了京衛戍營, 以便掌握最好的動手時機。


這當然也很危險, 因為福王夫婦一直在找他麻煩, 他躲很長時間了。


但總算, 皇天不負有心人,他成功刺殺了程溫霆。


雖然因此很快被追捕。


全城通緝的時候,賀南隅便隱隱感覺到, 這次想要脫身,不太容易。


他其實有過機會,在東窗事發之前, 先逃離京中。


可他知道, 這一走, 怕是再難見到阿鳶。


若是如此,再不能見她,跟死了也沒什麼區別。


他還是想見她一面, 問她願不願跟他走?


哪怕最後換來的,是她為了不被連累,遞過來的一杯毒酒。


賀南隅有些難過, 又有些欣慰。


難過的是阿鳶答應跟他走,原來是在騙他。


欣慰的是她如今已經知道如何保護自己,更好地生存在這世間。


喝下那杯毒酒之前, 他忽又想起了從前。


很久很久以前的從前, 青水隱有個頑劣不堪的小孩, 名叫靈龜, 那是他最初的身份。


後來晨曦的荒廢池塘, 阿鳶對他道:「北冥有魚, 南海有鳶,鳶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我可是雄鷹一般的女子!


「這池塘洗過我頭上的雞屎, 從今以後它就叫南海, 記住這個地方, 因為總有一日它會開出蓮花。」


北冥有魚,南海有鳶。


阿鳶說她就是那隻鳶。


可賀南隅一直想告訴她,南海是菩薩所在的地方。


現在他願意化作一隻真正的靈龜, 馱著他心愛的姑娘, 送去南海做菩薩。


他用性命來渡她。


隻是他還不曾知道,當年那荒廢池塘,他親手塘栽過的荷花, 可都開了嗎?


清風鑑水時,那花兒好看嗎?


阿鳶,見到過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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