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帝後

他們知道!

他們什麼都知道!擺好了臺子就等我們唱這出戲!

11

卯時,除了些討生活的小販,京城的大街上再無半個人影。

八百裡加急的快馬飛馳而過。

「邊關急報,突厥又破一城,我軍全軍覆沒!」

消息快速傳遍大街小巷。

阿娘又哭又笑,狀似瘋癲:「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李家的兒郎一個都留不住,爹爹是,我的兒子也是,哈哈哈哈哈。」

突聞噩耗,我兩眼發黑,木然地坐在那裡。

怎麼可能呢,外祖父,十六,那麼多那麼多的人。

怎麼說沒就沒了呢?

那他們的家人怎麼辦?我們的偌大的國土怎麼辦?

心中一片茫然,我想哭想嘶吼,想怒罵老天不長眼。

張張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萬箭穿心,不過如此。

「小姐!夫人暈倒了。」

我如夢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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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阿爹忙得腳不沾地,阿娘身體又不好。

丞相府需要我,我得撐下去。

長大,也不過是一夜之間的事情。

京城家家戶戶掛上喪幡,哭啼聲夜夜不止。

一時間,京城多了無數座衣冠冢。

皇帝頒布罪己昭。

阿爹頭上生了白發,從小到大他對任何事情總是遊刃有餘,我第一次見到他這麼憂慮。

「這些日子,府裡的事都辛苦你了。」

我沉默地跟在阿爹後面,察覺他有話和我說。

院子裡山茶花早就凋謝了,隻剩下葉子。

「京城天氣寒冷,山茶花不易養活,你小時候不知道從哪本書看見了山茶花,躺在地上打滾撒潑非要養,阿爹被你吵得沒辦法,給你尋了株苗。本以為你一時興起,過不了多久便會拋之腦後,可後來寒冬酷暑,你沒耽誤一天伺候這棵樹。現在它已經長得比我還高了。」

想起小時候的趣事,我揚唇一笑:「阿爹,女兒一直是個長情的人。」

他話鋒一轉:「冬天快到了,突厥的糧草耗不起。朝廷打算談和。」

風吹過,昨日樹枝上的雨水砸到我身上:「……割地賠款嗎?」

阿爹挪開視線,不敢和我對視:「突厥可汗還要求我朝公主和親。」

「和親?這分明是羞辱!何況宮中沒有適齡的……」

我頭皮炸開,喘不過來氣:「你們要靜凡去和親?!

「這根本不公平!靜凡她從未享過公主的尊榮,危難時刻就要將她推出去?!

「什麼狗屁公主,我們不做了!我們丞相府又不是養不起她。」

阿爹聲音輕飄飄:「她不去?那你想誰去?」

我嘴巴上下抖動,大腦快速運轉,卻說不出一個人名。

誰都不該去,誰都不該受這個罪。

我哀求道:「父親,我求你了!你是丞相啊!你救救靜凡,她去了突厥會死的啊!」

「國家大義面前,我也沒辦法。」

我突然恨透了這個詞:「你和阿娘瞞著我,可我都知道,我前頭還有兩個哥哥。我們祝家已經為了國家大義死了兩個孩子了!現在難道還要第三個孩子去送死嗎?!」

阿爹直了一輩子的脊梁骨彎了下去:「爹也沒辦法呀,爹也沒辦法……」

12

有人阻攔我進皇宮。

我就使銀子給靜凡送信。

「阿姊,我知道你想問什麼。爹爹沒有告訴你嗎?我是自願的呀,我那麼鬼機靈,我去了總比其他的姑娘去了受苦要好。

「哎呀,我都叫人不放你進宮了,你怎麼送信進來呢。阿姊,我不願見到你為我流淚。」

榮安公主和親那天,皇帝皇後出城三裡相送,萬民跪拜。

顧君臨疲憊不堪,原本合身的衣服寬大許多,仿佛一陣風就能將他吹跑。

靜凡笑得很開心:「阿姊,你瞧,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外面這麼多人,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得意過。我要是不和親,我隻是丞相府的一個庶女,但今天過去了,祝靜凡這個名字會名垂青史呢。」

我流著淚不斷說著對不起。

靜凡調皮地眨眨眼睛:「其實我對太子說謊了,我最喜歡的不是他,我最喜歡的阿姊。」

從你護著我的那一刻,我就最喜歡你了。

顧君臨眼裡布滿紅血絲,雙拳緊握:「等我接你回來。

「你在那邊好好的,我們一定會想辦法接你回來的。」

她無所謂地笑笑:「那我等你們。」

公主的儀仗遠去,誰都知道這是一條不歸路。

13

又一年春,萬物復蘇。

可傷痛永遠存在我們心中。

屈辱的割地賠款,榮安公主的和親換來了休養生息的時機。

現今百廢待興。

我和顧君臨的婚事也因為祖父的喪事推遲。

一個星光閃爍,滿月高掛的夜晚。

我猜想明天應該天氣不錯。

獨自收拾好行李。

月光灑在地上,府門後閃爍著兩個人影。

我當然知道是誰,那是在我牙牙學語時便牽著我向前走的阿爹阿娘。

「去吧。」

我往西而去,有時步行,有時騎馬。

見過破敗的房屋,被糟踐的農田,好在大家臉上都有希望。

經過一塊戈壁灘時,上面開滿了大片不屬於中原的奇幻花朵。

我在想,不知道阿妹有沒有途經此地,有沒有看到這片花海,會不會和我一樣驚嘆。

日夜兼程,我終於到了邊塞。

遠遠望去,一片焦土。

荒蕪得可怕,我聽見自己的心髒胡亂跳動,我用力摁了摁,奇怪,身體怎麼不聽自己使喚了。

緊繃許多時日的弦徹底斷了,我捂著臉痛哭。

十六,你死的時候疼不疼呀?

有老者嘆息:「姑娘是來尋親人的吧?可這都燒了。」

喉頭酸澀到說不出話。

「我來尋我的丈夫。」

14

十六是孤兒,京城沒有十六的衣冠冢。

我捧了一把土,尋了個風光秀麗的地方葬了。

邊塞城如今戰後重建,到處雜亂。

我在這裡住了下來,租了個小院子,收留些失去家人孤苦無依的姑娘。

小翠的丈夫孩子都死了,她性格很是潑辣。

對我慈善般的做生意方式很是不滿。

「又送又送!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你看人家可憐送東西了。」

我一點不惱,笑臉眯眯:「你老板我有的是錢。」

有出錢辦了慈幼局,但我實在不擅長應付小孩,不過還好,我這裡有的是姑娘擅長照顧他們。

我做做小生意,給阿爹阿娘寫信報平安,偶爾提一壺酒和十六喝酒,就是可惜最後酒都進了我一個人的肚子裡。

春去秋來,又是一年。

小小的邊陲之地傳來一個大消息,有位俊美的公子來找鏽坊的老板娘啦。

顧君臨風塵僕僕,我有些意外,像多年未見的老友:「你怎麼來了?」

我們不再幼稚地爭吵,心平氣和地說著各自近況。

說到最後他表明來意:「卿安,和我回去,我娶你做皇後。」

我沒頭沒尾,語氣譴責:「你不等靜凡?」

他陡然紅了眼眶:「卿安,靜凡早就死了。」

是啊,我忘記了,靜凡死了,嫁去突厥不到半年就死了。

突厥人根本不將她當人看。

「如今朝中內憂外患,我需要你做我的皇後。那些外族人就是虎視眈眈的野狼,隻等我們內部分崩離析再一口吞掉我們。

「除了我,沒人會相信手握重權丞相的心裡沒有半點不軌之心。」

他嘲諷:「突厥不信,我的父皇母後也不信。」

「隻有丞相唯一的女兒嫁入你們皇家,大家才會相信是嗎?」我轉著手裡的茶杯,輕松到不像再說自己的終身大事。

「你們顧家也真夠狠的,逮著我們祝家一家薅啊。」

顧君臨啞然:「如果你不願,就當我沒來這趟,沒人會知道你在這裡。」

「如果我嫁給你,故土會不會快些被收復,靜凡會不會早些回家。」

「……會。」

「好,那我嫁。」

身在局中,身不由己。

大家都不過是被洪流推著往前走的一粒沙礫。

同時又有些欣慰,顧君臨有了帝王的樣子,趨吉避害,權衡利弊。

早幾年的他可說不出這些話,隻會罵我臭丫頭,然後對著靜凡傻笑。

15

我打理好一切,將繡房交給小翠,慈幼局有合適的管事不用我操心。

顧君臨扶著我上馬車:「不再去看看十六嗎?」

他來的第一天就去給十六上過香。

「不了。」

朝前看,我就不回頭啦,我怕我舍不得。

先皇退位,顧君臨登基,繼位大典和封後大典在同一日。

這大概是我朝歷代以來, 最窮酸的大典。

沒辦法,要用錢的地方太多了。

宮裡的小宮女嘀咕:「陛下和娘娘真是恩愛,我看後宮誰都比不上皇後娘娘得寵。」

另一個小宮女又說:「不對, 陛下和娘娘是客氣有餘, 恩愛不足。不像是夫妻,倒像是並肩作戰的好友……」

爭論不休,吸引來了掌事嬤嬤一頓訓斥。

皇後的諸多事宜,我學得得心應手, 本來家裡從小就將我往這方面培養。

登基後的第一年, 後宮的妃子難產而亡, 誕下一名皇子。

皇帝將他抱來我的宮中撫養。

我頭疼得厲害,又要管理宮裡這麼多東西,又要養孩子。

晚上一個枕頭砸向睡在地上的皇帝:「驢也沒這麼賣命的。」

他開懷大笑:「總算有些活人氣了。」

登基的第三年,一切變得井井有條。

年末,阿爹辭官帶著阿娘回老家養病。

登基的第五年,外族不敢來犯。

顧君臨是個好皇帝,殚精竭慮,為了大業嘔心瀝血。

連做夢都在批閱奏折。

有嫔妃勸皇帝多顧慮龍體,我從未說過。

因為我們心中都藏著恨意。

登基的第七年,皇帝御駕親徵, 我留在朝中把持大局。

「卿安,我隻信得過你。

「有你做我的後盾, 我才能安心在前線廝殺。」

同年深秋,皇帝凱旋,直取突厥可汗的頭首。

時隔九年,榮安公主的屍骨回歸故土。

我開了壇好酒,和顧君臨對飲到天亮, 心中暢快。

「我們做到了。

「我們對得起那些犧牲的將士們。」

過去的恥辱被徹底洗刷。

我們迎來嶄新的一天。

16

我們相互扶持走過一個個寒冷的冬天。

顧君臨不到三十身子骨就垮掉了,他為自己的兒孫鋪了最好的一條路。

他交代好一切。

「我要下去找靜凡了。

「還要辛苦你, 獨自再撐些日子。」

我含淚答應。

又緩著語氣來問我:「卿安,娘娘問你,喜不喜歡弟弟呀?」

「誰一」幼帝登基, 太後垂簾聽政。

朝中百官覺都睡不安穩, 生怕太後狼子野心,把持朝政。

身邊的人走得走死的死, 隻是剩下我一個。

天天看一個個胡子花白的老頭小心試探, 這已經成了我百無聊賴生活裡的樂趣。

幼帝成熟穩重後, 我毫不留戀地放權。

盡管如此,曾經白糯糯地抱著我喊母後的小皇帝還是起了疑心。

帝王疑心,一向如此。

又一次爭吵後,我搬去了行宮。

小皇帝開始愧疚, 怒罵進獻讒言的文官, 又請我回宮。

我沒答應, 他又送來了自己的白胖的小兒子來陪我。

江山人才輩出,這天下如今是你們少年的天下。

我們這輩人的故事早就落幕了。

我老嘍。

我看著一切欣欣向榮,走向繁榮的盛朝。

安心地待在行宮裡享清福, 沒事就逗弄逗弄孫子。

我長眠於繁花盛開的春日裡,安詳地閉上了眼睛,此時我早已經滿頭華發。

十六還是穿著那身衣服,站在光處:「我來接你了。」

我撇嘴, 像過去青春年華般,一如既往地撒嬌:「你怎麼才來啊。」

一代帝後的故事徹底結束。

誰都不知道,他們各自的愛人並不是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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