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恍惚間想起,這位對公大戶,似乎是藥企。
見李副總熱情洋溢,其他幾人態度也活泛起來,上前握手的握手,套近乎的套近乎。
醫藥系統,忽然也變成了青樓現場。
瞧瞧,這社會多有意思。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
老黃是個人精,一看狀況不對連忙起身:「來來來,您坐我這!」
還順嘴責怪我:「小郝,早知道喻醫生要來,你也不說給加個座!」
喻鳳池順勢在我身邊落座,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桌上落了灰的椰汁水,給我細細斟滿。
「姑娘家喝什麼酒?」
「不能喝酒別硬灌。」
「喝點椰汁醒醒神。」
一句接一句,專往那幫老油條臉上抽,抽得幾人形容尷尬,面無人色。
而我酒意上湧,早已半昏迷在他臂彎裡。
不知今夕何夕。
23、
恍惚間,我後背炙熱滾燙,臉側,脖頸,手臂卻傳來絲絲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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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正用湿巾輕擦著我外露的皮膚。
姿勢有點危險。
混亂的視野裡,漸漸出現了一對幽涼的眸子。
那目光將我緊緊困住,好像一把未開刃卻薄銳的利劍,刺入胸腔,讓內心深處的秘密無所遁形。
上方那副總是微笑的唇,此刻卻薄情得可以:「為了賺錢,什麼場合都可以去嗎?」
「什麼?」
「那麼一桌子男人,隻有你一個女孩,他們在想什麼,你難道一點都不知道?」
我下意識擠出笑容:「知道啊,不過裡面都有監控,他們也就勸勸酒而已,不會真的對我怎麼樣。」
「你!」
見他隱有怒色,我連忙道歉:「對不起啊,讓你感覺不舒服了。」
「你對我說得最多的,除了『好的』『對不起』『謝謝』還有別的嗎?!」
我第一次見斯文人發怒,還覺得挺新鮮。
事實上這種酒局每周都有,預防老黃在工作中給我小鞋穿,我每個月隻會去上一兩次,算是交代。
在金融系統浸淫日久,我那幾兩骨頭早就清倉賤賣了,饒是如此,還被同事叫成郝清高呢。
「可是,這就是生活啊。」我盡力解釋:「比起別人,我已經算是比較幸運的了吧?」
領導對我做微商睜隻眼閉隻眼,隻需要我偶爾喝次酒,飯局都選在有監控的地方,也不至於對我動手動腳……
大家都是這樣捏著鼻子掙錢,又有什麼好抱怨的呢?
「是嗎?」
他忽然用力捏住我手腕,迫使我將裡側脆弱的傷口展露出來。
「那這裡的傷痕,為什麼不止一道?」
24、
我拒絕回答。
這之後,他一路沉默開車。
野巷子開不進去,他隻能把我送到巷子口,下車的時候忽然拉住我胳膊。
「太晚了,我送你上樓。」
這段巷子又細又窄,屬於三不管地帶,漆黑不見底,但我不想驚動我媽,還是硬著頭皮堅持了。
「沒事的,我不怕。」
此刻,對方仔細端詳著我,用一種我從沒見過的神色。
不好形容。
那雙黯淡的眼低垂著,瞳孔渙散,更像憂鬱的海,被密密的睫根蓋著,帶著萬分認真的執拗,甚有幾分純情的少年味。
他拽著我,我走不了。
拉拉扯扯中挎包摔在地上,摔出一片嘹亮的警笛音,我連忙撿起報警器關掉,一面抱歉:「不好意思啊,我媽不放心我,特地裝我包裡的。」
「嗯。」
他蹲下身幫我撿東西,我見狀,連忙搶過對方腳邊的伸縮甩棍:「這是朋友送的。」
「嗯。」
一時無話。
地上的東西總算撿得七七八八,我松了口氣,卻見他捏著一個漆黑的小瓶子對著我,口吻疑惑。
「這是什麼,香水嗎?」
「別按!」
對方手一抖,一股刺鼻辛辣的氣味瞬間彌漫,我倆同時在濃鬱的催淚噴霧裡無語淚千行。
良久,他嘆了口氣。
「我就送你到樓下,可以嗎?」
25、
借著手機的一點照明,我們在漆黑的巷道裡一前一後,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
以往漫長的道路,今日卻如此短暫。
到了地方,他沒有直接跟上來,身影隱在黑暗裡:「去吧,我等你上樓再走。」
我剛走兩步,他又叫住我:「郝好。」
「什麼?」
「過兩天,我幫你找客戶。」
我沒告訴他這份工作月底就結束,而是佯裝惶恐:「也需要喝酒嗎?」
他被我一句話噎住,好半天才硬邦邦甩出一句。
「不需要!」
瞧瞧,這是什麼神仙客戶?
聽他氣得聲音都變了,我擺擺手:「在這裡等等我好嗎?」
「有東西給你。」
說完,不待他反應,便踩著高跟鞋往樓道裡跑。
送給他的畫也吹得差不多了,隻是一米多寬的畫板一人扛著有些吃力,費了點時間才運到樓下。
我甚至擔心他等不及。
幸而前方的黑暗裡,一點星火被夾在主人指尖閃爍。
巷子裡冷風撲面,我卻滿身大汗,披散著一頭濡湿的發絲,扛著畫形容狼狽:「給你放後備廂?」
「這是什麼?」
他摁滅煙頭,輔助我把畫板立起來,在看見作品全貌的一剎那,眼神閃過驚豔。
「多少錢?」
「不要錢,自己畫的。」
聞言,他深深睇了我一眼:「這畫有名字嗎?」
「還沒有。」我拍拍畫框:「不過,你可以自己給它起一個,像日落海啊,黃昏海啊什麼的。」
「那為什麼畫一幅海送我?」
今天的喻醫生問題有點多,簡直讓我招架不住,我辛苦地躲避著他垂詢的視線,嘴裡含糊道:「那個,因為一直想看海…….」
「但沒有親眼見過,是不是?」
我有些羞窘。
說出來幹什麼,我不要面子的嗎?
再看喻醫生,他看向別處,好像在極力地忍耐著什麼。
但終究是什麼都沒說。
回到家,我簡單洗漱了躺在床上,幾乎是立即昏睡過去。
夢裡夢外都是那雙湿潤清甜、欲言又止的眼,那個人的憐惜太甜,像蜜餞,含在嘴裡都會令牙齒劇烈酸疼。
可我已經夢了那麼久,醒來時也不該多做徘徊。
雖然,他低頭望著那處傷痕的眼神。
那麼痛,又那麼美。
26、
第二天一早。
我醒來才發現,喻鳳池在深夜給我發了兩條微信。
第一條「所以你一邊上班,一邊賣貨,然後還要畫畫?」
第二條不知發了什麼,又立即撤回了。
我心下暗笑。
這算什麼?最巔峰的時候,我能不間歇連畫 18 個小時,持續三年,差點因此影響了生長發育。
誠然,我人生的巔峰,也僅有那三年。
沒過幾天,我再刷朋友圈,就發現鮮少發圈的喻醫生上傳了一條九宮格。
他對這份禮物的愛惜,超過了我的想象,圖片裡,那張畫被精心地裝裱起來,且掛在了他辦公室對面的牆上。
我認識且熟悉那周邊牆布的花紋。
再看圖片配文,粗粗一晃眼卻讓我駭然心跳,如被難辨禍福的命運攫住咽喉審判,五內如焚,坐臥難安。
雖然,不過短短七個字而已。
——我愛上了一片海。
27、
等不及我搞清楚那句話的含義,他隨即聯系我,說為我聯絡好了幾個潛在客戶,問我什麼時候有空。
正值年中評比,臨走前我的確想多撈一筆。
因此和他約好了時間。
那一日他特地來接我,車子七拐八繞,到達一處深邃的宅院,門庭開闊,綠蔭成行,似乎是某處隱於市野的私房菜館。
一進房間,我便掛上職業化的甜美笑容,高高興興問落座的男女老少:「大家,信用卡都辦了嗎?」
眾人面面相覷,似乎有些驚詫。
這時,身後傳來一個清潤的聲音。
「介紹一下,這我爸媽。」
我:……
等他一一介紹了席上的姑媽二舅姥爺二舅媽,我尋隙把他揪到門外:「你怎麼帶我來你家啊?」
「你說呢?」
「我想不通。」
「想不通就慢慢想。」
說著,他抖開我抓住他袖子的手,施施然回了酒席,我隻能硬著頭皮跟上去。
再看桌上不講究擺盤顏色,卻富富足足的菜餚。這很顯然是家宴啊!
我承受著四周鎂光燈般的照射,正汗出如漿的時候,身旁一位年長些的女士給我倒了一杯椰汁,口吻十分親近溫和。
「好好長大了,長成漂亮的大姑娘了。」
對方身著緞面襯衫,皮膚白皙,剪著很有氣質的鎖骨發,看著約三四十上下的 OL,一雙眼溫潤卻深邃,讓人不由自主就順著她的話鋒放松下來。
「我和你媽媽是同學,小時候還抱過你呢。」
想必,她就是我媽經常掛在嘴邊的雲姨,我連忙站起身敬她:「雲姨好。」
她按住我肩膀,態度親和:「我也是看著你長大的,不用客氣,就當成自家人一樣處就行。」
喻父喻母也跟著點頭附和。
不難看出,雲院長才是這個家庭的主要話事人,席間,她仿佛不經意地問我:「聽說,你現在在做銷售?」
「是啊,銀行信貸員。」
「挺好,也算子承父業。」
聽她提到我爸,我笑容一僵,喻鳳池則在旁邊冷不丁加了一句:「不光信貸員,好好特別有愛心,平時還會幫農民賣滯銷的水蜜桃呢!」
聞言,我眼前一黑。
28、
杯觥交錯,酒酣人散。
臨走,我捏著手裡的名片,還有些頭昏腦漲。
喻鳳池那句話一出,他姑媽立馬叫好,接著遞給我一張名片,讓我直接送水蜜桃到她所在的市直醫院,就當節日的員工福利。
足足兩百箱。
這姑侄二人的行事風格,還真是如出一轍。
事實上,喻家在本地的醫療系統很有名,他姑媽雲鷺更是個人物,本市心理醫院名譽院長,同樣是國內知名心理學專家。
難以置信,我居然賣給這樣的人幾百箱水蜜桃!
29、
到了年中,我的工作忙了起來,不得不把喻醫生的事放在一邊。
明明無論定存款數,理財數,有效客戶數,抵押貸款數,激活信用卡數,我的綜合指標都是第一名,年中綜合評優居然隻拿了個優秀。
拿到最高額獎金的,卻是剛畢業的大學生小丁。
想到那足足一萬塊的薪火獎勵金,我滿嘴巴都是苦味,直接衝到老黃辦公室,梗著脖子質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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