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美景,江山為聘

甜李兒小圓臉皺成一團。


「是婢子背回來的!」


「帝姬,你真是貴妃娘娘生的嗎?婢子頭一回去啟祥宮,嚯,那裡頭簡直亮瞎婢子的眼,到處發金光!」


「她那樣有錢,竟一點嫁妝不給你,實在黑心!」


「好在皇上拎得清,太醫一番說,皇上當即下令要好吃好喝把你伺候好。」


「就這,貴妃還不高興上了,那臉黑青的,婢子見著又怕又痛快。」


「對了帝姬,婢子背你回來時,皇上身邊一個小內侍一同過來的,你昏睡時,他又過來了一趟,送來些補品衣裳。」


「小內侍瞧著面善,婢子忍不住同他抱怨幾句,他人還怪好,笑著同婢子說,他會幫著在師傅跟前說好話……」


甜李兒小嘴巴巴,我心裡卻咯噔一下。


這宮裡還有這樣的好心人?


7


事實證明是有的。


甜李兒口中好心的小內侍第二日又來了,一同來的還有翠果。


小內侍在皇帝跟前做事,哪怕沒有官階,也不能輕易得罪。


小內侍對我恭敬。


「帝姬,皇上知您過幾日要嫁去淮陰侯府,特命奴才從庫房挑了這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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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還說,帝姬身份貴重,淮陰侯府大公子但凡有不尊不敬之心,帝姬可隨時進宮請聖上做主。」


雖說天子一言重九鼎,但這種場面話,我若當真才是笑話


我跪地叩首,以謝君恩。


翠果適時攙我起來。


「帝姬人美心善,貴妃娘娘忙於後宮瑣事,原想著與帝姬母女情深,想要什麼也不會扭捏。」


「無奈帝姬體諒,少有在娘娘跟前走動。娘娘隻好按著自己的喜好給帝姬備了些嫁妝,另有黃金白銀,折算成銀錢也有萬兩……」


我聞言兩眸放光,哈喇子都要掉地上。


翠果拿出絹帛。


「帝姬,這是嫁妝單子,您先過目。」


小內侍見了也不多待。


「奴才先給帝姬道喜了,有皇上和娘娘厚愛,帝姬嫁入林家,好日子在後頭!」


他說完要走,我讓甜李兒去送,屋裡就剩我和翠果。


翠果收起臉上諂媚討好,把嫁妝單子往我手裡一塞。


「娘娘說,黃金白銀惹人眼,換成銀票更方便。」


「到了淮陰侯府,銀子走個過場,回門那日拿來孝敬娘娘,你日後在淮陰侯府受了氣,也好有人撐腰!」


就知道她們沒憋好屁,感情在這等著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低頭就低頭,好過沒有頭!


「謹遵姑姑教誨。」


8


三月初八,老黃歷上說是好日子,宜嫁娶。


前幾日在皇帝跟前一通演,我這出嫁的排場多少能入眼。


隻是八十八抬嫁妝裡頭,隻有十八抬裡頭裝了東西!


這濃到化不開的愛啊……


罷了,懶得計較,反正過了今日,我就自由了。


若為自由故,萬物皆可拋,況我手頭有萬兩的銀票!


拜過堂,林平之在前頭敬酒,我和甜李兒摒退眾人,將婚房裡一切能帶走的打了包。


然後,一把火。


我和甜李兒換了林府丫環的衣裳,剛跑出院門就喊了一聲走水。


火勢不能太大,出人命就罪過了!


我多少有點良知,林家與我無冤無仇,我不能害他們太慘。


這些年皇後體弱,淮陰侯府勢微。


再娶我這樣一個不得寵又身份尷尬的帝姬,實在不是上選。


不如乍死逃生,林平之但凡有點腦子,都會把此事圓過去。


倘若是個聰明的,興許還能從皇家要來點好處!


皇後我見過幾回,有一回還給我一碟子點心。倘若淮陰侯府起了勢,皇後在宮裡的日子也好過些……


我改名佳禾,和甜李兒喬裝改扮,一路到青州。


我們有銀子,不用省吃儉用,這輩子也夠花。


但我兩過慣了苦日子,誰也沒想著吃老本。


於是,我們的第一家鋪子開業了。


鋪子是茶肆,除了我倆,隻請了一對老實夫妻做幫工。


甜李兒打小跟著我,聽我說多了上一世奇聞逸事,立誓要把這些「話本子」以說書的方式流傳於世。


我就這麼一個親人了,她有這樣的願望,我自當滿足。


我寫話本子,她說書。


老實夫妻一個叫牛二,一個是桂花,給客人上上茶點,洗洗碗碟。


日子悠哉悠哉過著,一直到第二年春上。


若說六歲時,宋芸柔帶我改嫁是我這一世第一件大事,那接下來這件,是第二件。


我的甜李兒,她死了!


甜李兒吊死在巷子口老槐樹上,著一身紅衣,給我留了信一封。


「姑娘,你說我們是姐妹,可我心裡總是不敢。」


「從前是身份有別我不敢,後來啊,咱們從四方天裡逃出來了,我還是不敢。」


「你懂得那樣多,天上地下,過去將來。我這樣粗鄙,原就是個伺候人的……」


「姑娘給了我許多,所以那日之事,我一點不悔。我隻恨那幫地痞流氓,吃人拆骨的下三濫!」


「我讓桂花姐給我買了一條紅裙,你從前同我講過的,著紅裙赴死陰氣重,會化作厲鬼。」


「我當然要化作厲鬼,那幾個畜生還活著,我不變做厲鬼解決了他們,他們再去找姑娘怎麼辦?」


「姑娘,你莫傷心,我本來就活不成了的,他們把我害成這樣,我沒臉活了。」


「姑娘,甜李兒不能陪你了,你保重啊……」


9


半月前那夜,正是元宵佳節。


我和甜李兒自到青州以後,一直扮作男子。那一晚也是愛美之心作祟,我倆梳了一樣的發髻,穿了同款不同色的袄裙。


我們玩瘋了,回去的時候都要到子時了。


三五個醉了酒的男子把圍住我們,下九流的話層出不窮。


甜李兒瞅了空隙把我推到了人外。


「姐姐快跑!」


我聽話就跑了。


我也不是真想跑,前頭的四合小院就是牛二家,他家兄弟好幾個,個個身強力壯,趕走這幾個地痞流氓不在話下。


可我手拍腫,嗓子喊得冒煙,也不見院裡頭有光亮起。


不能再耽擱了!


我左手撿了石頭,右手抄起木棍。


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連妹妹都護不了,活著也白活。


我趕去原來的地方,一個人也沒有!


我像個瘋子,見門就砸。


陸續有門打開,又陸續把門關上。


天微微亮時,我拖著疲累不堪的身子回了茶肆。


茶肆門口圍了好些人,我心中生出不好的預感。


腦袋發昏,耳朵轟鳴,我抖著身子撥開人群。


我的甜李兒衣不蔽體,滿臉血汙。


人群中有人喊。


「這不是這間茶肆裡說書的年輕人嗎?怎的是個女的?」


「好像還真是!女的怎麼跑出來做生意?」


「嘖,我早就發現她是個女的了!我告訴你們,有些女人,嘖嘖嘖,她們不安分的,總要證明自己,這下好了,把自己搭了進去……」


「長得這樣好看,實在可惜,老兄你也不提前吱個聲,我要知道她是女的,花點銀子哄她回去做小多好!」


……


我一步步走到甜李兒身邊。


她睜著眼,任旁人嬉笑怒罵,一點反應也無。


我抖著手幫她把衣裳拉好,可衣裳被撕得太碎了,遮了這裡,露出那裡。


我脫了身上的袄,遮不住。


我又脫外邊的裙。


一隻傷痕累累的手抬起來。


「姑娘別脫,天冷,仔細凍著。」


我身子抖得越發厲害,一點也控制不住。


耳邊轟鳴聲漸退,汙言穢語鑽進我耳朵裡,扎進我心裡。


我猛地抬手,甩了自己兩耳光。


「滾!都給我滾!」


10


我的甜李兒不會笑了。


我閉了茶肆,一心照顧她。


桂花下午上了門,昨日牛二陪著她回了娘家。


我也不管真假,將桂花留下。


我有打盹的時候,我怕甜李兒想不開。


事實證明,一個人真的想死,防也防不住。


她前一日讓桂花買了一身紅裙,說要給我個驚喜,不讓桂花告訴我。


第二天一早,她變得跟出事前一樣,同我撒嬌賣乖,說想吃城東那家桃花酥。


我是覺出不對勁的,想叫桂花去買,但我說了許久,桂花都不知位置,我也就沒強求。


來回也就個把時辰,桂花在家也是一樣的……


一樣嗎?


不一樣。


我回來時,桂花暈在桌前,那封信用蠟封著,上頭端端正正幾個字。


姐姐親啟。


我病了,恍恍惚惚也不知過了多久。


隻知窗外柳條兒冒新芽,花開了又敗,天熱了又冷。


桂花好幾回欲言又止,今日終是開了口。


「姑娘,我如今肚子大了,伺候您也不方便,過了今日,我便不來了。」


我仔細瞧去,桂花寬松的裙已遮不住肚,我竟等到她說才發現。


我起來身,從妝樞裡拿了根釵子,並十兩紋銀交到她手。


「這些日子辛苦你了,回去吧。」


我起身給自己煨了粥,吃完隻身去了尺臺山。


尺臺山上有個臨風寨,寨子裡住著一群講道義的馬匪。


甜李兒死後,我精神過一陣子,到處去尋那幾個人的蹤跡。


一個青州知府家的遠親,一個石泉縣令的兒子,一個石泉富商家的少爺,另兩個,是後頭兩人的隨從。


他們這樣的身份,我告是告不贏的,隻能另找門路。


馬匪頭子叫沈臨風,長得五大三粗,偏偏叫個玉樹臨風的名字,聽著看著都違和。


他居高臨下地瞧我。


「想好了,五千兩五個人?」


我點頭,「是。」


他笑了。


「小丫頭,這可是殺人!你眼都不眨一下,不怕麼?」


「他們欺辱我妹妹時,想必也沒眨眼,那我就要睜著眼看,看他們自食惡果!」


11


沈臨風動作很快,三日未到,五顆圓滾滾的頭顱擺到我跟前。


「小丫頭,我銀子不白拿,吶,銀貨兩訖,你走吧。」


我不想走,甜李兒就埋在山下,我走了她孤單。


也不能走,死了的五人各有背景,很容易就查到我頭上。


拿臨風寨沒有法,我一個弱女子,那些人可有的是辦法!


我朝著沈臨風磕了一個頭。


「幸得恩公出手,妹妹大仇得報,佳禾感激不盡。」


「如今身上還有紋銀兩千兩,自願孝敬恩公,求恩公給一個容身之所。」


我掏出袖中銀票,雙手遞上。


沈臨風沉默不語,審視的目光看過來,仿若能看透人心,竟一點也不像個草莽。


良久,他嗤笑一聲。


「小姑娘長得嬌俏可人,我這山上都是血氣方剛的漢子,你就不怕?」


很直白,卻是事實。


我又磕了一個頭。


「佳禾年十七,願為寨主溫床暖被!」


沈臨風明顯一愣,反應過來竟面紅耳赤,後退兩步。


「你個姑娘家,這種話也能輕易說出口!」


他一甩手走了,氣呼呼的。


也不知氣什麼。


不多時一個啞巴婦人進了屋,攙起我來,比比劃劃帶我進了一間小屋。


我知道,我能留下來了。


一連多日不見沈臨風,寨中幾百號兄弟日日操練,為首的是個中年漢子。


漢子跛了一隻腳,面容堅毅,目光堅定,訓練有方,一聲聲喊聲如雷霆,叫我想起來六歲前,我爹帶我去校場時的情形。


啞婦到我身邊,在地上寫了個「回」字。


我心中一動,轉身就往回跑。


小屋裡送進來許多物件,衣櫥,妝臺,新衣新被堆得老高。


沈臨風也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我後頭的。


「去看看還缺什麼。」


我聽聲轉回頭。


我轉得快了些,他委實也離我太近了,我一下就撞在他胸口。


練武的人胸膛足夠結實,這一下子痛得我鼻子發酸,眼淚橫流。


他慌得後退幾步。


「你,你這姑娘,我可沒招惹你!」


我明明痛得要死,卻忍不住笑出了聲。


「謝謝。」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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