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嬤嬤交代完,又跑到我跟前,想要帶我出去,然而此時皇上一行人已經走到門外了,她環顧一番,隻好拽著我躲到了屏風後面。
我渾身鞭傷,疼痛難忍,被她拖行,即便咬著牙也忍不住哼了幾聲。
「躲好了,管好嘴巴別出聲,若壞了事,你和你小娘都別想活!」
周嬤嬤說完便理理衣裳,同江雨鈴一道開門接駕了。
我躲在屏風後,隱隱約約地能看見外面的人影,便咬牙忍住疼,屏息凝神、觀察動靜。
「臣妾接駕來遲,還請,皇上恕罪……」
江雨鈴的聲音鈍鈍的,像是有些失神,我知道她為何這樣,我才看見皇上的臉時,也是這個反應。
「免禮。」
皇上的聲音帶淡淡的,和江雨鈴一道進了屋,在桌邊坐下。
幾個宮女跟進來,往桌上放了些東西,大概是他帶來的早膳。
旁人都退下後,他才啟唇:「你氣色似乎不太好,怎麼不多睡會兒?」
江雨鈴忐忑道:「時辰已經不早,臣妾不敢貪睡呢。」
「不敢?這可不像你。」
他這句「不像」,把一屋子的人都弄緊張了。
江雨鈴比誰都緊張,她知道我代她侍寢去了,卻不知道昨晚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和皇上又說了什麼,因此回起話來,便句句斟酌,生怕說錯話。
「皇上,皇上說笑了。」她幹脆低下頭,少看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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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沉默片刻,將一隻碗往她面前推了推:「先吃點兒東西吧,昨夜辛苦,該好好補一補。」
「臣妾不辛苦,皇上先吃。」江雨鈴把另一隻碗向他推過去。
他低頭,盯著她手的位置看了片刻,站起身來,道:「朕不餓。」
說著,他負著一隻手,在屋裡慢悠悠地散起步來,邊走便觀察房間。
「你進宮這些日子,住得可還習慣?景陽宮是新建的宮殿,房中陳設若有不全或不滿,你可以跟察海說,讓他置辦。」
他說話風輕雲淡的,江雨鈴卻汗毛倒豎,候在門口的周嬤嬤腳尖一踮,恨不能跑過去讓他別轉悠了。
「皇上!」
江雨鈴「騰」地站起來,小步快走到他身邊,努力地鎮定下來,道:「臣妾喜歡這裡,沒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那便好。不過這屋裡瞧著,總覺得哪裡不對。」
他左看右看,眼睛停在了屏風的方向,隨後,便抬步走了過來:「江美人,這屏風,瞧著有些特別。」
那陰影越來越大,我縮成一團,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哎喲!」
在皇上的手觸碰到屏風的前一刻,江雨鈴忽然叫了一聲,隨後扶著額頭,緩緩地跌在地上。
「呀,娘娘!您怎麼了?」周嬤嬤見狀,心領神會,撲了過去。
皇上的手停在半空,回頭看了一眼,僵硬地收回手,向她走去,伸出手虛扶她。
「你怎麼了?」
江雨鈴搭上他的手,嬌嬌軟軟地站起來,揉著額頭道:「頭暈呢,許是餓的。大概是昨晚,昨晚確實累著了。」
聽她這樣說,皇上也就沒心思再看什麼屏風,扶著她坐了下來。
「要緊嗎?不如傳太醫來看看?」
江雨鈴連忙搖頭:「不要緊!臣妾就是餓的,打小就有這毛病,一餓就頭暈呢。」
皇上點點頭:「那就吃點兒東西吧。」
「好呢,皇上您也吃。」
「朕不餓,朕看著你吃就好了。」
他當真坐下來看她吃,不過沒再說過話。
坐了會兒,大概覺得無聊,他輕咳一聲,道:「時辰不早,朕還要去處理公務,你慢慢吃。」
「哦對了。」臨走前,他又交代道: 「若有什麼想要添置的東西,盡管跟察海提,叫他安排。別送了,朕自己走。」
江雨鈴起身目送他走遠,直到瞧不見人影了,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下來,後怕地擦了擦汗。
隨後便走到屏風後,踢了我一腳:「江非白,死了?」
我痛苦地哼出聲,忍住身上的疼,撐起身子默默地站起來,卻又被她一腳踹倒。
「我讓你站起來了嗎!」
她氣憤地瞪了我一眼,對周嬤嬤道:「都怪她!看見她這副樣子就糟心,周嬤嬤,把她弄死,丟湖裡算了!」
我都顧不上擔心自己的生命安全,隻是納悶,思索著,她是怎麼怪到我身上的?今日的緊迫,不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周嬤嬤嚇了一跳,連忙勸道:「這可使不得呀小姐,這裡是皇宮,比不得家裡。要是被發現,就連太後都保不住咱們!」
江雨鈴聞言,氣得胸膛起起伏伏的,卻又知道周嬤嬤說得有道理。
何況,她沒那麼狠,她也不夠狠,若真有膽量殺人,我也活不到今天。
她想了一會兒,咬咬牙道:「宮裡頭不是有專門讓犯了錯的宮女做事的地方嗎?把她丟進去,讓她沒日沒夜地做苦工!」
周嬤嬤猶猶豫豫地,又想勸,但見她氣頭正盛,隻能點了頭。
3
我被丟進了浣衣局裡,一天十二個時辰,十個時辰都在洗衣服,一雙手從天不亮泡到月上中天,到睡覺時,已然腫得不像樣子。
好在如今天氣暖和,若是冬天,手早就凍爛了。
我離開後,江雨鈴被冊封成了貴人,畢竟被「寵幸」過,又有太後撐腰,上位是很快的。
後來連著幾日,皇上都翻了她的牌子,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到後面就極少再找她了。
話說回來,第一夜是我代她去的,她壓根沒破身,我真是好奇,她後來是怎麼糊弄過去的?
想來想去,覺得多半是周嬤嬤教她自己破的。
想想那模樣,還真是有點兒狼狽。
不過,更狼狽的還在後頭。
江家是太後的嫡系,江雨鈴是江家和太後的穩固權勢的希望,她若能誕下皇子,成為皇後,那就意味著,半壁江山都握在了江家和太後手裡。
因此,太後三天兩頭就要召見她,耳提面命,讓她爭點兒氣,趕緊懷上孩子。
皇上都很少再見她了,讓她上哪兒懷個孩子去呢?為了引起皇上的注意,她不得不放下身段,學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等皇上寵幸的秀女,今日在御花園跳跳舞,明日在寢宮門口唱唱歌。
可巧的是,近日多地鬧蟲災,小麥絕收、飢民鬧事,皇上忙得腳不沾地,誰也見不著他。
江雨鈴這些小把戲,便都白做了,想想都知道她有多生氣。
她忙著爭寵的時候,我在浣衣局忙著活命,一天洗十個時辰的衣裳,累得頭昏眼花,指不定什麼時候就猝死了。
好在我勤快,不抱怨,浣衣局的管事姑姑便很喜歡我,會想著法子幫我偷偷懶。
她曾遠遠地見過江雨鈴,知道我和她長得像,常常感慨,真是同臉不同命。
我輕笑,不必唏噓,我的命,還沒定呢。
六月初的一個夜晚,管事姑姑差我去給各宮送晾幹的衣裳,這是我頭一次走出浣衣局的大門。
其實這個活,也就相當於變著法子給我偷懶。
送一趟衣服,宮道上慢慢地走一走,幾個時辰就過去了,若嫌不夠,還能找個沒人的地方坐著歇一歇。
我抱著裝衣服的竹筐,推門出去,還沒走幾步,卻在拐角處突然撞上一個人。
他盯著我,愣神半天,欣喜道:「原來你藏在這裡。」
我也愣住了,這人身高腿長,一身月白錦衣襯得他尊貴、清逸,滿朝也隻有他一人有這樣的氣質了。
可他怎麼會來呢?
啞聲片刻,我穩穩心神,佯裝鎮定,頷首道:「九王爺。」
他完全沉浸在驚喜的情緒中,並未察覺到我的疏離,問我:「非白,你這些日子過得還好嗎?你怎麼會到這種地方來?你……」
說著,他的手幾乎要搭上我的肩膀。
「九王爺!」
我低聲喝止,後退了兩步,瞧瞧周圍沒有人,才放了心,低頭道:「王爺,奴婢還有活要做,方才擋了您的路,實在不是故意,還請王爺放奴婢走吧。」
他的手僵住,明媚的眼眸裡霎時灌入幾分委屈,問我:「非白,你我何時如此生分了?」
「王爺慎言,主僕有別,奴婢不敢跟王爺攀親,還請王爺讓一讓。奴婢做不完活,是要挨罰的。」
我低頭想繞開走,卻又被他攔住。
他抓著我的手臂,低眉瞧著我,許久,小心問道:
「你是因為江雨鈴才疏遠我的?是她把你弄到這地方來吃苦的?非白,我去求皇兄把你賜給我,好不好?」
我嚇了一跳,連忙抽回手:「九王爺,您要是真為了我好,就請您遠著我一些吧,別為難我!」
他不可置信地瞧著我,急道:「你若真如此厭惡我,那晚宮宴又為何要約我在御花園見面?」
「九王爺慎言!」
我厲色道:「九王爺知我素來最重禮數,怎麼可能約您去御花園見面呢?請您自重。」
「那你為何在我面前說,御花園的花開得很好?」
「因為花就是開得很好!我雖然隻是個低賤的奴婢,議論不得主子,議論議論花總還有這個自由吧?何況我這話是說給旁的小宮女聽的,我哪裡知道這話會進了您的耳朵,鬧出誤會來呢?」
他看著我,啞口無言。
身後有人經過,我連忙低頭,等到人走遠了,才伏了伏身,道:「奴婢如今好著呢,不勞您費心,手上還有活,就先走一步了,王爺請自便。」
我敷衍地伏了伏身,繞開他走了。
沒兩步,九王爺瞧著我的背影,說道:「我不信!你的話我一句也不信,我會救你出去的!」
我沒有停,一步也沒停,隻一心走自己的路。
4
最後一筐衣裳是景陽宮的,我到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緋紅的雲層懸在天邊,染得整個皇宮都像浸上了血一般。
景陽宮裡安靜極了,許是因為江雨鈴不在的緣故,這會兒裡面的人都偷懶去了。
等了許久,小桃開門迎了出來,瞧見我抱著那麼一大筐衣裳,也就懶得接手,擺擺手道:「你進來吧。」
因為江雨鈴晉升的緣故,景陽宮裡上上下下都得了打賞,連小桃這樣的小宮女都穿上了上好的綢緞,戴上亮晶晶的宮花了。
從前在江府,江雨鈴摳得要命,下人們從來沒有多的打賞,也沒錢捯饬自己,所以如今能弄得這樣好看,小桃就連走路都扭得搖曳生姿的。
小桃見我瞧她,嗔問道:「看什麼呢?」
我道:「小桃,你如今好漂亮。」
聞言,她得意地挺挺胸脯,說:「你是頭一天知道嗎?我向來漂亮,從前不過是明珠蒙塵罷了。」
說完,摸了摸腦袋上的宮花,瞧著裡間道:「該放哪兒你自個兒知道吧?諾,自己去放,放完自己走,我還有事兒,就不盯著你了。」
我點點頭,撥開帷幔往裡面去了。
房間多了許多東西,大概是皇上賞賜的,再往裡面走幾步,便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藥味兒。
我循著氣味兒看了一圈兒,在梳妝臺邊看見了一隻小碗。碗通體瓷白,隻有內圈兒沾著一點兒淡褐色的液體,藥味兒就是從這裡傳出來的。
江雨鈴在喝藥?我伸手,想端起小碗聞一聞,卻忽然聽見了一陣腳步聲,急匆匆的,釵環撞得「叮當」響。
我連忙抽回手,彎腰取衣服。
卻聽見外頭傳來周嬤嬤的聲音,很低很急:「娘娘!您別任性了。不是說了要好好地侍奉皇上嗎?您老想著九王爺做什麼?」
「我就是不甘心,你看見了嗎?他一瞧見我就繞著走,像躲瘟神一樣。我對他那麼好,他憑什麼呀!」
江雨鈴的聲音裡泛著幾分委屈,要哭不哭的,原來是剛剛遇見九王爺了。
周嬤嬤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娘娘,您現在的身份不同了,宮裡無數人盯著您。太後、江家都指望著您,九王爺避著您也是件好事,如若不然,被人抓住了把柄,咱們日子就不好過了!」
江雨鈴知道她說的是對的,沉默著,沒有回答。
周嬤嬤又道:「您好好地做您的娘娘,宮裡頭有太後扶持您;宮外頭有江家做後盾,順風順水的,說不定就成了皇後,有什麼不好?況且,皇上多好呀,玉樹臨風,又是九五至尊,多少人一輩子都求不來,您怎麼就不開竅呢?」
「我知道他好,可是他,他不喜歡我呀,我能怎麼辦?」
「怎麼會呢?這宮裡頭就您一個人升了位分,這還叫不喜歡?皇上就是忙,等他忙過了,您跟他好好的,再生個孩子,往後的路就平平順順的了。」
「可是他不碰我呀!何況我,我月事已經遲了兩個月了,偷偷地喝了那麼多藥也沒見效……」
她顫抖著,帶著些哭腔,小聲地問周嬤嬤:「嬤嬤,我身子不會是壞掉了吧?」
周嬤嬤急忙說道:「不會的!您別瞎說了,好好地喝藥,會好的。先別哭了,咱們還得去見太後娘娘呢……」
我瞧了瞧梳妝臺上那隻瓷碗,心下了然,原來是治病用的。
江雨鈴還在說著什麼,我沒再聽,輕手輕腳地放下衣服。
江雨鈴要是知道我聽見了她的秘密,不殺了我才怪。我環顧一番,抱著筐子,打開後窗爬了出去。
繞了一下,發現要出景陽宮還得從她的門口過,我隻好低著頭,快步走。
沒想到,路過她門口時,卻恰巧碰到她開門出來。
「江非白!」她甚至不用看臉,就知道是我。
我心道這是什麼狗屁運氣,嘆了口氣,隻好停住腳,轉了過去。
眼角的淚痕都還來不及擦,江雨鈴便提著裙擺快步地走到我的跟前,不由分說地先扇了一耳光,瞪著我道:「你怎麼會在這裡?我準你進來了嗎!」
我被她扇得踉跄了一下,臉上火辣辣地疼,咬牙忍住沒叫出來,低下頭,道:「奴婢來送衣裳。」
她又是一耳光扇下來:「我說我準你進來了嗎!」
她打人從來也不需要什麼道理,就是解釋她也不會聽的,我便閉上嘴站著,吭也不吭一聲,安靜如雞。
一巴掌打在棉花上,她果然泄了氣,咬牙切齒地打掉我手裡的筐子,問我:「你剛剛在哪兒?有沒有聽見什麼?」
我瞧了一眼在地上滾來滾去的筐子,低頭道:「剛剛在下人住的偏房那邊,聽她們打牌。」
她狐疑地瞪我半晌,又問:「小桃呢?」
我才要回話,便見小桃急匆匆地跑了出來,「撲通」一聲跪在她面前:「小姐……啊不,娘娘,是我放她進來的。我,我方才實在內急,但是我絕沒有放她進您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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