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生

我騎在馬上,面無表情地盯著前方的道路,一揮馬鞭,加快了速度。

剛聽完小土的話,我就搶了他的馬,不顧眾人的阻攔,往風雪裡衝去。

眼眶充血泛紅,外部的冷風刺激著皮肉,整個人都快因為寒冷凍得僵硬。

我不信他會死。他怎麼可能就這麼死了?

一直跑了不知道多久,馬兒突然被絆到前蹄,長叫了一聲,將我摔了出去,在雪地裡滾動著,嗆了幾大口雪。

四周全是白。

在這樣一個環境下,要找到被雪埋住的人,如同大海撈針。

我用手臂強撐起上半身,試圖再站起來,關節一陣刺痛,我又摔進了雪堆裡。

找不到了,我找不到他了。

我慢慢收緊了五指,嗚咽地哭了起來,從一開始的抽噎,到最後的嚎啕,幾乎要耗掉我全部的氣力。

我也快融入雪裡了。

血液慢慢凝固,呼吸也被凍住,就像在我的身體裡結冰一樣,四肢由最開始的刺痛,變成了無法感知事物。

我就這樣死嗎,死在這裡。

不行,我還沒有找到他呢。

我抿嘴,晃了晃腦袋,努力調動著手臂和雙腿,廢了許多力,最後還是又爬了起來,一瘸一拐地往馬的方向走去。

等走得近了,我這才看見,是什麼絆倒了馬——一隻被凍得青紫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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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愣,隨即跪坐在一旁,瘋了一樣地刨開周遭的雪。

雪下是手臂、甲胄、安詳閉著的眼。

我安靜了許久,將已經僵硬的人抱在懷裡,額頭抵著額頭。

「是不是太冷了?」我啞著聲音,低低地呢喃,「這個雪真是沒完沒了。」

懷裡的人仍緊閉著唇。

我笑了笑,「你不說話,我就生不了脾氣是吧?」

「你想把我送走。我才走幾天,你就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你……你是在報復我嗎?」淚水大滴大滴地砸落,我幾乎控制不住顫抖的聲音,將腦袋埋進他的頸窩,「不睡了好不好?餘水淮,別睡了。求求你了。」

74

小土他們找到沈秋瓷的時候,她已經渾身凍得發紫,懷裡還抱著一具屍體。

好不容易將兩人分開,沈秋瓷就哭了起來,哭得很安靜。她還在昏迷中,隻有淚在往外流,怎麼也止不住。

她被帶回去之後,左腿因為嚴重凍傷肌肉壞死,隻能截肢。軍中醫療水平不夠,又差人連夜送回了京城。

沈老爺看著自家姑娘是躺著回府的,一下就哭了出來。他請了最好的大夫治療。但不知道該怎麼告訴沈秋瓷這件事。

可沈秋瓷第二天就醒了,不哭不鬧,發現腿沒了,也隻是安靜地挪開視線,連詢問都懶得問。

她還反過去哄一看見傷腿就哭的自家老父親,笑著說她沒事。

可沈老爺覺得她有事,於是就叫了李譚譚過來。

本來聽見沈秋瓷回來,李譚譚還開心得不得了,帶了好些好吃的。可是當她看見床上躺著的沈秋瓷瘦了一大圈,臉蒼白得不像話,頓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李譚譚提著食盒的手都不穩,好半晌才紅著眼眶坐在床邊。

「你去找餘水淮,他就是這麼護著你的?」李譚譚有些生氣,眼底是止不住的心疼。

這人去了趟軍營,卻像被剜了半邊心一樣。

沈秋瓷聞言一怔,旋即垂下眼,面色溫和,「他死了。」

「是我自己願意去的,受些苦也是應當的。」沈秋瓷笑著搖搖頭,伸手揉了揉還呆愣著的李譚譚,接著開口道,「別擔心我。」

李譚譚幾乎連呼吸都止住了,看著面前依舊平靜的人,突然鼻頭一酸,撲過去抱住了她。

沈秋瓷嶙峋的身子,瘦弱得不像話。

李譚譚抽噎著開口:「瓷瓷,你難受就哭好不好?不要這樣。」

她像塊玻璃,碎了還說在開花。

而沈秋瓷隻是無奈地一下下輕拍著背,緩和著李譚譚的情緒。

等到送走李譚譚,沈秋瓷便告訴她爹,這些日子除了僕從送飯照料,別人都不許進她的院子。

「現在我的樣子,大家看見都不好受。」沈秋瓷說道,看著又紅了眼眶的老爹,努力揚起抹笑,「你放心,我可是沈秋瓷。」

75

日子又漸漸平靜下來。

李譚譚雖然進不來,每日還是變著花樣地做好吃的小零嘴送進來。顧圓圓也會讓店內的徒弟送來好玩的木頭機關。

沈秋瓷每日都會推著輪椅,在院裡那棵梅花樹下發呆,一待就是幾個時辰。

聽下人討論,邊關大捷,餘三少爺卻領著回京的軍隊直逼皇宮。皇帝嚇得帶著幾百號人逃離,最後也在半路被抓住。

朝廷內早就被吃空了,這番陣仗下來,抗議的人竟也不多。

餘笙將搶來的玉璽給了六皇子,扶持他上了位。六皇子是個欺軟怕硬的,但聰明,也知進退,不會自找什麼麻煩。

幾日之內,朝廷就被翻了個天。因為餘笙早就安插了不少勢力,一切都顯得十分順利。

沈老爺這日下朝回來,臉上帶著點喜色,終於不是愁這兒愁那兒的模樣了。

「六皇子,不,是皇上,賢明啊!」沈老爺激動得老淚縱橫,「我朝有救了!」

皇帝確實要賢明得多。

他說「百姓,國之根也」,減賦稅,改國法,因為身後有餘笙撐腰,壓根不害怕抗議。一時之間,天似乎都變得更清亮了。

不過沈秋瓷不怎麼在意,她看著她爹高興,才也跟著笑起來。

一切都在變好,除了沈秋瓷的身體。

盡管補品山珍日日都在吃,身子還是一日日地消減下來。大夫說,是心病,心病難醫,要沈姑娘自己想開點才行。

沈秋瓷還是說她沒病,除了少了半條腿,她就和之前一樣,闲暇了繡花,偶爾教教從私塾回來的雲雲畫畫。

她知道自己的身體不好,直到有一天教雲雲畫樹,發現捏不住筆時,才驚覺已經衰敗到了這個地步。

76

雲雲看著落在地上的筆,彎腰將它撿起來。小孩子長得挺快,臉上隻有點嬰兒肥了。

他抿嘴,有些猶豫。

「姐姐,」雲雲開口道,「你不要和娘親一起走,好不好?」

沈秋瓷頓了頓,揚起嘴角,摸摸小家伙的腦袋,沒有回答。

「姐姐是不喜歡和雲雲玩了嗎?」他鼻子一紅,委屈巴巴地皺起眉。

這一幕隱約有些熟悉,沈秋瓷愣了好一會, 才笑著說:「傻雲雲,別胡思亂想。」

等人都散了個幹淨。沈秋瓷才慢慢推著輪椅進了屋。她從梳妝盒裡拿出個小盒子, 將它打開。

裡面躺著一根銀簪子。沈秋瓷將簪子拿起來,才又注意到棉布下還有點凸起。她頓了頓, 將棉布拿開。

棉布下是一根醜醜的桃木簪,和一封泛黃的信。

沈秋瓷將那簪子放在手裡摩挲了許久, 看著上方刻著的瓷瓷兩字, 沒忍住笑了笑。過了許久, 才又放下,將那封信紙攤開。

瓷瓷生辰快樂!

銀簪子很適合你, 不不不,是所有簪子都適合你!我家瓷瓷最漂亮了。你會喜歡嗎?我自己也去雕了根簪子,當然, 沒有廢多長時間, 我一會就弄好了, 很容易的。

再隔些日子就要隨父親去戰場了, 不過我一點也不害怕。等我大勝回來, 我就可以向你提親了!

你願意嗎?

瓷瓷, 看在我這麼這麼喜歡你的分上,試著喜歡我一點點好不好?

我隻要一點點。

生辰快樂, 希望瓷瓷平安幸福。我會一直保護你!

上方的字體還略顯稚嫩,墨點很多, 似乎能透過這張紙, 看見少年拖著腮, 拿著筆,一臉憨笑的模樣。

字跡被淚水暈開,沈秋瓷忙抬手用袖子擦幹。她來來回回看了許多遍,最後才又將信紙放在盒子裡。從抽屜裡拿出一張嶄新的紙, 認認真真地寫下兩個字。

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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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秋瓷將兩張紙疊放在一起,眸底一片溫和。隨後她又挪動輪椅,從床底拿出一個帶著花紋的木盒子。

打開一看,正是沈夫人當初繡了幾個月的嫁衣。

沈秋瓷將它穿上,給自己描眉畫眼,手裡拿著那根木簪子,去了外面那棵梅花樹前。

已經過了冬, 樹上隻有幹禿的枝丫。上面站著幾隻鳥,見有人來了,撲稜著翅膀飛走了。

夜色正好, 月亮高懸。

她邊說邊給我绾了兩個「包子」在頭上,一邊別了一朵小花簪。我看著鏡子裡圓乎乎的女孩,露出一抹笑,小虎牙一閃而過。

「「少」她快死了。

恍惚間,她耳邊又響起喃喃聲。

「我能來找你玩嗎?

「我叫餘水淮, 我娘叫我水水,你也可以叫我水水!

「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瓷瓷, 我能和你們一起回去嗎?

「那就別應付我……我可以一直陪著你。

「我喜歡你。

「我要和我爹一起去軍營了。

「會結束的, 總會結束的。

「一切有我。」

沈秋瓷睜開眼, 模糊之間,牆頭似乎坐著個人。他背對著月光,周遭一片清暉, 朝著她伸出手。

少年一笑,漏出顆虎牙。

「和我走吧,瓷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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