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溯洄

紙張的凸起打斷了我的思緒。

在畫紙的右下角,有被人為擦除的痕跡。

我舉起畫紙,透過光線,看清了那個字:「洄」。

思維凝滯。

我真的見過阿索亞。

「池洄。」是聞墨的聲音。

我不動聲色地收起畫紙。

他卻說:「我都看到了。」

「這三個月,你都跟它在一起吧。」

我的目光探究:「你知道他?」

聞墨解釋:「老師救助過它,那個時候我是助手。」

我問道:「救助之後呢?」

「放它離開了。」

「那我有見過他嗎?」

聞墨確定地說:「沒有。」

他走過來,語重心長:「小洄,伯母一直不希望你留在泉客,現在你又遇到了危險,要不要考慮轉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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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隨口敷衍:「會考慮的。」

吃完飯,媽媽看到我心不在焉。

「小洄,多陪小墨說說話呀。」

聞墨微笑:「我也該走了。」

送走他,我將阿索亞的畫拿出來,來到廚房,媽媽在切水果。

看見畫像,媽媽沒說話。

無言的對峙悄然發生。

媽媽先開口:「你跟小墨怎麼樣了?媽媽覺得他不錯,早點結婚吧。」

看來媽媽也見過阿索亞,否則不會無視畫像。

「我跟聞墨隻是同事。」

「媽,我跟阿索亞……究竟是什麼關系?」

媽媽沉默了一陣,轉身走到客廳。

她喃喃自語:「又開始了。」

「當初就是這樣,你不搭理小墨,偏偏喜歡那條人魚。」

「為什麼他就是陰魂不散!」

媽媽神情痛苦,我坐到她身側,握住她的手。

「媽,可是我沒有這段記憶。」

媽媽轉頭看我,愣住了。

我的淚水無聲滑落。

心裡沒來由地難受。

「為什麼隻有我不記得了?」

「小洄,」媽媽擦掉我的淚水:「你心裡有了猜忌,媽媽也隻能如實告訴你。」

「那時候正是你考大學的關鍵時候。」

「我經常跟你抱怨爸爸不回家,泡在實驗室,你也不喜歡爸爸的專業,討厭人魚,不相信人魚真的存在。」

「所以當初你爸救下阿索亞,第一個念頭,就是讓你看看他。」

「沒想到,你就報了海洋科學。」

「更讓我後悔莫及的是,你愛上了阿索亞。」

「你們是如何相處的我不清楚,我也不相信那是愛,一定是那條人魚迷惑了你。」

我靜靜聽著,心裡早就有猜想,可當媽媽真的說出來後,隻剩下悵然若失。

「那段相處不止你不清楚,連我自己都沒有印象。」

媽媽神色復雜,半晌,才說:「是我讓阿索亞刪除了你的記憶。」

我啞然地看著媽媽。

她略顯無奈,起身朝外走:「都怪你爸,非要讓你去看,現在又留下這麼些爛攤子,人卻不回來。」

「小洄,媽媽隻是想讓你幸福啊,你跟阿索亞不會有結果的。」

我感到深深的無力感。

相處的點點滴滴都不見了。

就好像人生缺失了很重要的部分,我卻無可奈何。

阿索亞那時候在想什麼?

要親手抹去愛人的記憶。

抹去相愛的證據。

11.

在家休息了一周。

我告訴聞墨,要繼續上班。

然而,在去往實驗室的路上,我被人打暈了。

醒來後,我在一間實驗室裡。

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說著不流利的漢語:「你好,我是森久太丘,是 Merman 研究中心的教授。」

「池小姐,請你來,是想與你合作。」

他遞來茶水,我沒有接。

他繼續道:「你告訴我們人魚活動的海域,告訴我你經歷的所有細節,價錢你定。」

在森久期待的眼神裡,我開口:「聞墨呢?讓他來和我談。」

我今天去實驗室是臨時起意,隻告訴了聞墨。

Merman 的人能在半路上攔截我,隻有可能是聞墨在通風報信。

森久咧嘴笑:「好吧,果然如聞先生所說,你很聰明。」

聞墨推開門走了進來。

森久臨走前,意味深長地對聞墨說:「都靠你了。」

我坐在椅子上,而聞墨則站在我的面前,他想讓我仰視他,換來的是我的冷笑。

聞墨用指尖撫摸我脖頸上的紅印:「小洄,我隻是想找到那條人魚。」

「幫他們解剖阿索亞嗎?」

「我爸真是瞎了眼,收你做學生。」

泉客一直以援助為本,從不傷害任何生物。

聞墨陰沉沉地低頭:「我看見你身上的印記就恨不得殺了他。」

「這麼多年,我一直喜歡你,可你從沒看我一眼。」

「小洄,你應該聽伯母的話,和我在一起啊。」

「等我找到那條人魚,咱們就結婚。」

「好不好?」

聞墨殷切地看著我,我難掩厭惡。

「小洄,告訴我,阿索亞的位置。」

我再也忍不住,起身用力揮手,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

「你背離了我爸創建泉客的初衷,聞墨,你太偽善了,你真夠惡心的。」

他捂著臉一動不動。

碎發遮住了他的眼神。

隻聽他說:「我們有的是辦法。」

我真是時運不濟。

才被關在海底洞穴三個月,剛出來,還沒曬幾天太陽,就又被他們關了起來。

和阿索亞不一樣。

森久太丘命人守在門外,除了定點送食物外,不許任何人來訪。

沒有手機沒有電視,牆壁隔音效果非常好。

整個空間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接下來的日子裡,聞墨派人對我進行催眠。

一次沒有結果,他變本加厲,我深受折磨。

在第五個深夜,我猛然驚醒。

靜寂的月光下,我才敢讓阿索亞出現在我的腦海裡。

思緒翻來覆去,都是那個銀發的身影。

阿索亞,我默念著這個名字。

心裡漸漸安定。

我還不懂,原來這就是思念。

次日一早,森久激動地向我炫耀:「我們抓住了一條雌性人魚。」

12

森久和聞墨帶我到實驗室。

巨大的玻璃罩裡,一條藍尾人魚在沉睡。

玻璃罩能抵擋人魚的歌聲,避免人類產生幻覺。

我認出了這條人魚,是若娜。

曾經在海底洞穴給我送過食物的人魚。

若娜看見我,兩眼放光。

「我懂人魚語言。」

我神色不變,語氣平靜:「讓我跟她聊聊,安撫她。」

森久半信半疑,聞墨皺眉:「我怎麼不知道?」

「我和人魚相處了三個月。」

「好吧,池小姐,給你三分鍾。」

隨著實驗室大門重重地合上,我湊近玻璃罩,輕輕拍:「若娜,還記得我嗎?」

若娜看起來沒有受傷,她也湊近:「池,阿索亞在外面,我們是來救你的。」

我怔住,若娜的漢語比森久還要流利。

若娜小聲道:「阿索亞教會我們人類的語言,你在海底時,他告訴我們你很害羞,讓我們不要盯著你看。」

我心裡頓感柔軟:「阿索亞怎麼能讓你來,很危險。」

若娜道:「阿索亞來,他們不會讓你和他獨處。」

我摸著玻璃罩:「等下出去,我把玻璃罩關掉,你來吟唱,讓他們陷入幻覺,對嗎?」

若娜歡騰地晃動魚尾:「你真聰明,阿索亞聽到歌聲,會進來這裡。」

三分鍾時間到。

玻璃罩的開關遙控在森久手裡。

實驗室門開的瞬間,我衝向森久,奪過遙控器,按下了開關鍵。

等聞墨反應過來時,動聽的歌聲已然響徹實驗室。

實驗室靠近海邊,窗外,巨大的海浪像有了生命,徑直灌入實驗室裡。

又像是在護送著它們的國王蒞臨。

猝不及防,我跌入了一個熟悉的懷抱。

我緊繃的身體終於松懈了。

「池洄,好久不見。」

「阿索亞。」

這裡依舊危機四伏,不能寒暄,傾訴思念。

森久抓著天花板的扶手,試圖向上爬,被若娜用魚尾掃蕩,拍進水裡,掙扎一陣沒了氣息。

聞墨不見了。

就在阿索亞和我遊出實驗室的時候。

沉悶的槍聲在背後響起。

阿索亞的胸口綻放出血花。

他猛然回身,衝擊力卷起水柱砸哐哐地砸在聞墨的頭上。

在阿索亞暈倒的前一刻,我接住了他。

隻有現代醫療能處理阿索亞的傷。

若娜擔憂地道:「交給你了。」

我把阿索亞帶回了我自己的房子。

路上通知了龔叔。

龔叔不敢耽擱,帶好醫療用具,在我家等候。

我們把阿索亞放進我的浴缸裡,浴缸太小,黑金魚尾可憐兮兮地伸在外面。

三個小時過去,龔叔包扎好了傷口。

他扶著腰艱難地從地上站起來:「小洄,人魚的治愈能力很強,半個月他的傷就能好,不要擔心。」

龔叔撩開阿索亞的頭發,實驗室混亂中,阿索亞磕碰到了頭。

「可能有腦震蕩,等我回去拿儀器過來。」

龔叔收拾著東西:「到時候送他回大海的時候,我陪你一起,用咱們中心的車,不惹人耳目。」

「謝謝龔叔。」

13

時間過去了一周。

「池小姐,這是別墅的鑰匙。」

物業離開後,我打電話給裝修工人。

為了買這棟別墅,我花光了大半的存款。

還要裝一個室內遊泳池。

「盡量再大點,進度快些。」

工人點頭:「工期短,您放心。」

回到家,不出所料,浴室裡水花四濺。

白天才拖幹淨的地,又被弄得亂七八糟。

阿索亞頭上纏著紗布,用警惕的眼神看著我。

正如龔叔所說, 他有輕微的腦震蕩, 會出現短暫的失憶情況。

我嘆了口氣, 不顧阿索亞警告的眼神,躺進了浴缸裡。

本就逼仄的浴缸更加擁擠。

身下的身體一僵,肌肉緊繃。

「你刪除了我的記憶,現在你也失憶,算是扯平了吧。」

我提起他的手放在我的腰上, 環抱住我。

結實的胸膛當我的枕頭。

好累,我現在隻想睡一覺。

偏偏頭頂的人不安生, 他不可置信地說:「你這個人類, 是在勾引我?」

我懶懶地應聲:「嗯。」

大腿處有東西硌著我。

更加難以置信的語氣:「怎麼可能?!我明明不在發情期……」

我被吵得煩,想回到床上睡覺,被阿索亞一把抓住, 抱得很緊。

他埋首在我的後背, 說話間有熱氣:「你幫幫我。」

自從新房開始裝修, 我便更忙了。

有時顧不上阿索亞, 常常自己忘記吃飯,也就忘記了他。

偶然一次,我從書房出來,發現桌上擺著幾份外賣。

阿索亞自顧自地剝著蝦殼, 渾然不知我的驚疑。

「你會點外賣?」

「看電視,學會了。」

「你不怕嚇到外賣員?」

「我把魚尾藏在門後。」

龔叔偶爾會問阿索亞的情況, 隻是再沒提起送阿索亞回大海。

倒是失憶的阿索亞吵著鬧著要回大海。

「你好臭。」

他生氣地指責:「你身上都是雄性人類的味道。」

我解釋:「那是今年新來的實習生。」

阿索亞捂住耳朵,作勢要唱歌。

我氣不過, 從工具間找到麻繩,把他的左手右手分別綁住。

綁完,剛才還吵鬧的阿索亞詭異地安靜了。

我動作微頓, 臉皮一熱。

阿索亞兩隻手被迫伸開, 胸膛起伏劇烈,皮膚泛紅。

耳垂紅得像是要滴血。

他開口,聲音沙啞:「池洄。」

我詫異:「你恢復記憶了?」

阿索亞側眸:「當你拿著麻繩走過來的時候,我就都想起來了。」

我莫名有些尷尬:「我給你解開。」

「不用。」

我:「啊?」

隨著下潛的深度越深,能見度也越低。

「「細」水波旖旎。

被束縛的雙手很快不滿足於此,輕輕一掙,迸濺的水花打到了浴室的門上。

外面下起了毛毛細雨。

水汽從未關嚴實的窗戶撲進來,涼意沁人。

但浴缸裡,卻燙得人心慌。

14

新房裝修完成。

阿索亞看著室內泳池很滿意。

我說他如果想回大海, 我可以陪他回去。

阿索亞眉眼帶笑:「好, 我回大海叫什麼?」

「什麼?」

「回娘家。」

我一陣無語,平時看的都是什麼電視劇。

阿索亞恣意地遊了一會兒。

忽然提起了我那段消失的記憶。

「池洄,我可以和你共享。」

我也有問題問他:「我媽媽忘記了父親去世, 是你刪除了她的記憶, 對嗎?」

阿索亞告訴我,父親遇到意外的時候, 他沒能及時趕到救父親。

至於刪除掉媽媽的那段記憶, 也是父親請阿索亞做的。

我猜到了, 這樣也好。

阿索亞又提到了共享。

我深思:「共享的記憶對我而言,就像尺寸小一寸的拼圖,裝回去也不圓滿。」

「親身經歷的感覺再也找不回來了。」

「我們珍惜當下就好。」

阿索亞眼中溢出幽幽的笑意, 他伸出雙手,穩穩地接住我。

細碎的吻溫柔落下。

「好,珍惜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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