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流光

逃!

火堆炸起火花,在暗七眼中映出一片光亮。

我顫抖的嗓音,問出了那句我以為我再也不會問出口的話。

「你能帶我走嗎?」

疾風呼嘯,營地早就被拋到身後,

我靠在暗七背上,緊緊地摟住他的腰,耳邊是急如驟雨的馬蹄聲,和我狂亂的心跳聲。

馬蹄踏碎月光,暗七寬厚的肩膀擋住蕭瑟的秋風,可還是太冷了,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寒冷,我忍不住顫抖。

我靠在暗七的背上,汲取著令人心安的溫度。我一直被困在母妃死去的那個夜晚,隻有暗七,他劃破黑暗,拉著我走出了那個如墨的夜晚。

「暗七,我們沒有回頭路了。」

「臣知道。」

「被抓住了,你會死的。」我想說,我們回去吧,我不想你死。

感受到我的不安,暗七低沉的嗓音混著風聲傳來:「殿下,我們都會活下去的。」

我不知道是什麼能讓他不顧一切地帶我走,或許是月色太美,晃了他的心。

16

我們不敢走官道,一路走小路。

皇帝把懸賞暗七性命的懸賞令貼得到處都是,說他挾持公主,凡見到者,都可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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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懸賞令時,暗七隻輕飄飄地看了一眼,就抬手擋住我的眼睛,「沒什麼好看的。」

好像被懸賞的人不是他一樣。

我們一路北上,躲過了官兵的搜查。但我總覺得這一路太過輕松。

連日奔波,暗七和我臉上都是深深的疲憊之色。

我撥弄著火堆,「我們準備去哪兒?」

暗七抱著劍,沉聲道:「去柔然,明天的港口就是最後一個關卡,出了南詔,您就自由了。」

我停下手中的動作,沒由來地一陣心慌,「你不跟我一起?」

暗七輕聲道:「殿下在哪兒,臣就在哪兒。」

我半信半疑,「真的?」

暗七垂眸,「自然是真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我們就到了港口,江上霧氣彌漫,岸邊停了許多漁船。

暗七給了一個戴著鬥笠的人一些銀子。

那人不肯接,「白哥,你救我兒子一命,這銀子我不能收。」

白哥?暗七有自己的名字?

暗七也沒跟老者多言,港口有些不同尋常,得趕緊離開這裡。

暗七拉著我上了船,看著烏篷船搖搖晃晃地離開岸邊,我懸著的心才得以放下。

還沒等我問暗七,剛才老者為何叫他「白哥」,遠處就傳來了官兵找人的呵斥聲。

剛才空無一人的港口,眨眼間圍滿了官兵,隔著濃霧,他們還沒發現我們。

隨著船越靠越近,一個官兵眼尖地注意到了這片泛起波瀾的水域。

沒等他張口,暗七的長劍先一步刺穿了他的喉嚨。

17

我心狠狠一沉,猛地回頭,身後早就空無一人,暗七是什麼時候回到岸邊的?

暗七執劍回眸,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我能感覺到他的決絕。

看著他離我越來越遠,我感覺有什麼被強行剝離,一定不是我想的那樣的。

一定不是。

我想喊他的名字,卻發現自己渾身無力,喉嚨像是被一雙大手扼住,發出的聲音微小嘶啞:「暗七……」

聲音沒傳到岸邊就被風吹散了,失去意識前,我心痛得無以自拔,我好像再也不會聽到那句「我在」了。

是我太天真了,怎麼可能這麼簡單?是暗七,他把我護在身後,自己擋下了千難萬險,替我付了自由的代價。

看著隱入濃霧的烏篷船,暗七拉上面罩,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不知過了多久,江霧散去,我緩緩睜開眼,費力地坐起身。

兩岸青山相對,不斷向後退去,四面見不到船隻,應該是到江中間了。

我身旁放了一個包裹。我連忙打開包裹,裡面有一把匕首,一摞夠我後半輩子揮霍的銀錢,還有幾張田宅店鋪的地契。

最後還有一張字條。

「殿下,別回頭。」

輕飄飄的幾個字像有千斤重砸在我心上,我瞬間紅了眼眶。

我慌亂地爬起來,挪到船頭,看著正在劃船的背影,不死心地問道:「暗七還會回來嗎?」

那人的聲音有些蒼老:「恩人去引開那些官兵了。」

我死死地攥著衣袖,母妃自缢於寢宮的畫面,像惡鬼一樣纏著我,每每午夜夢回,我都會從噩夢中驚醒。

我承受不起再有人為我死去了。

「我要回去!」

18

老者恍若未聞。

看著倒退的水波,想起暗七最後和我說的話,我的心驀地一痛,他根本沒打算活著離開南詔。

我眼眶發紅,哽咽著出聲:「他會死的。」

那老者聲音悠悠:「恩人舍了命也要讓您離開,您可不能辜負他。」

「可是明明是我答應他,要給他自由的。」

老者看著粼粼水光,手上動作不停,「姑娘,其實結局如何,恩人早就想好了。」

我呆愣地坐在船艙裡,手裡握這那把暗七留給我的匕首。

我才知道那些錢是暗七用命換來的,他消失不見的那些時候,是去完成暗夜司的懸賞任務了。

暗七許久未出現是因為受了傷,不想讓我看出來。

他早就暗中計劃好了一切,連帶著他的命,也被他毫不憐惜地算了進去。

我仰頭靠在船壁上,任由淚水沒入鬢發。

明明隻差一步,不該是這樣的。

我起身走到船尾,江上的風吹得我有些睜不開眼,「你不回去,那我自己回去。」

話音剛落,我一個猛子就衝著江面扎了下去。

劃船的老者沒想到我用了這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下一秒扔下手裡的船杆,也跟著跳了下去。

我被拉上船時,不知灌了多少口江水,耳朵也聽不見了,就看見老者一臉愁容,嘴巴一張一合。

我眯著眼,看著那老者說:「帶我回去,你看不住我的。你不回去,我就跳江淹死我自己,去替暗七探探黃泉路。」

寒風吹得我直發抖。

老者一聲嘆息,重新拿起船杆,這一次,水波換了方向。

19

一上岸,我就看見了蘇公公。

蘇公公看見我時明顯一愣。他面露擔憂,「殿下,您不該回來的。」

我不置可否,看著他身後的金甲衛,「暗七還活著嗎?」

蘇公公語氣裡滿是不忍:「被折磨得還剩一口氣,被關在地牢裡。」

我嗤笑一聲:「我猜對了,我回來,暗七才能活命。」

金甲衛準備上來綁我,被蘇公公喝退了。他側過身:「殿下,請。」

見到老皇帝時,我直截了當地說出了我的條件:放了暗七,把他的名字從無相簿上劃去。

老皇帝答應得很爽快。

幾日後,我和漠北使團一起離開南詔。

直到離開京城,我都沒再見過暗七。

此去一別,便真的是生死相隔了。

車隊行過山崖,正原地休息時,那漠北王子起了歹心,一臉淫相地向我走過來。

廣袖下暗七給我的匕首已經出鞘,趁那王子近身毫無防備時,我抬手刺瞎了他的左眼。

他的護衛們瞬間拔了刀。

那漠北王子捂著汩汩流血的眼睛,憤怒地下命令。

這次我聽懂了,他說:「殺了她!」

我被逼到懸崖邊,手裡還握著帶血的匕首。

崖邊的狂風吹起我的嫁衣,隻可惜暗七沒能看見我穿嫁衣的樣子。

昨日夜裡我收到蘇公公的消息,暗七他已經安全了,還好,最後我還是兌現了承諾,還了他自由。

我笑得釋然,世間再無牽掛,怎麼死,可得我自己選。

我翻轉手腕,把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髒,在他們驚詫的眼神裡,我沒有猶豫地向後倒去。

20

以前聽來宮裡講經的和尚說,活著的人執念太深,他牽掛的死去的人的魂魄就會被困在陽間,我一度覺得,這是那和尚胡扯的。

直到我再次睜開眼,我才知道那和尚沒騙人。不過我不知道,對我執念如此之深的人是誰。

我飄在半空,看著自己已經摔得面目全非的屍體,無奈地扯了扯嘴角。這死法,過於慘烈了些,這荒山野嶺,應該是沒人會給我收屍了。

好在秋天寒涼,屍身保存的時間能久一些。

沒想到死後我還成了孤魂野鬼。我整日飄蕩在我屍身周圍,等著黑白無常來收我。

最後我沒等來黑白無常,倒是等來了暗七。

看見他時,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面色還是那麼蒼白,眼睛裡布滿血絲,應該是好幾日沒好好休息過了。

他看見我的屍體時,整個人都崩潰了。他握著那把匕首,痛苦地趴在地上,撕心裂肺,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他想不通,留給我保命的匕首,最後怎麼就成了了結我性命的兇器?

暗七眼中黯然,尋不到一絲光亮。若不是他還喘著氣,真像是一具屍體,抱著另一具屍體。

他喃喃自語:「是不是當初我死在牢裡,您就會毫無牽掛地離開了?是不是最後就不會是這樣的結局了?我不該心存僥幸,總想還能再見到您。」

我想替他擦去眼淚,可我的手直直穿過了他。

我忘了,我已經死了。

我無力地嘆息:「你真以為沒了你,我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你可知,在我心裡,自由和你相比,不值一文啊。」

暗七低下頭,身體顫抖,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我如火的嫁衣上。

他如孩童一般囈語:「怎麼辦啊?這世間,再也沒有我的殿下了。」

21

曠野無聲,隻有荒草回應似的沙沙作響。

鬼沒有眼淚,可看著暗七痛苦,我卻覺得眼眶發燙,那顆已經不會跳動的心仿佛受著烈火炙烤的酷刑,疼得我忍不住彎了腰。

我想讓他知道,我還陪在他身邊,可我連給他擦眼淚都做不到,隻能靜靜地看著他。

如果知道暗七會來找我,我就挑一個漂亮的死法了,總好過讓他看見如此不堪的我。

暗七來了後,我就不能離開他太久,離開他太久,我會有灼燒靈魂的痛感。

我看著他把我的屍身埋在一處山頭,又在墳茔旁蓋了一個茅草屋。

他拿著一壺酒,靠在我的墓碑旁,說著醉話:「殿下。」

我飄到他身邊,「我在。」

「您那麼金貴的一個人,這樣一定很疼吧?」

我認真思索一番,「在半山腰時我就暈過去了,也沒什麼感覺。」

「您怎麼就能狠下心啊?」暗七盯著面前的梨花樹喃喃自語:「殿下,您曾說過您想開一間鋪子。」

我蹲在他面前直點頭,「對,我還沒聽清你想賣什麼。」

「我特意買了一家糕點鋪子的地契,賣您愛吃的桂花糕,」暗七眼中水光彌漫,他嘴角微揚,「我還學做了一份桂花糕給您吃,不得不說,我還挺有這方面的天賦, 您說很好吃。」

「那份桂花糕是你做的啊,不得不說, 少年,你的糖放得太多了,下次少放點。」

暗七仰頭喝了口酒, 一個不順氣,嗆得他劇烈地咳嗽。

我隔空給他順背,「喝那麼急幹嘛,又沒人跟你搶。」

22

許是酒太辣, 嗆得暗七眼淚都出來了。他抬起胳膊遮在眼睛上, 哽咽道:「我沒護住那桂花糕, 也沒護住殿下。鋪子還在,可是臣再也見不到您了。」

我輕聲道:「你可不能太早來見我啊。」

「殿下,我藏了喜歡您的心思,我還沒來得及告訴您, 如此大逆不道,您起來罵我兩句也好啊。」

我愣愣地看著面前醉得不省人事的人, 磕磕巴巴道:「我……我起來,那不就詐屍了?多嚇人。」

到最後, 暗七嘴裡不停地叫著:「殿下。」

我知道暗七聽不見, 還是一遍遍地回他:「我在。」就像他回我時那樣不知疲倦。

暗七本就沉默寡言, 在這沒有人煙的山上,也就隻有喝醉的時候, 才會靠著我的墓碑說兩句話。

我想知道暗七的名字,怕去了黃泉路找不到他, 可我一直未能如願。

我就跟在他身邊,看著他守了我一年又一年。

我明明給了他自由,卻又好像困住了他的一生。

暗衛統領道:「回殿下的話,死士沒有名字,他行七,隻有代號暗七。」

「(你」「以前喝醉了酒,還能看見殿下,可如今,殿下在臣腦海裡已經變得模糊,臣不想忘了你啊。臣總想多活幾年,您在這世間還能有一個歸處, 可是殿下,」暗七抬手攥緊胸口的衣襟, 「臣熬不住了。」

我眼睜睜地看著那把匕首沒入暗七的心髒, 卻無能為力。

我想攔住暗七,可手一次次地穿過暗七的身體, 這麼多年,我頭一次痛恨自己是一個魂魄。

暗七痛苦地咳出一口鮮血,留下了他在這世間的最後一句話:「原來當初你這麼疼啊。」

梨花拂過染血的匕首,隱蔽處, 刻著小小的兩個字:陌白。

執念之人死去, 我也逐漸變得透明。

一陣風吹過,梨花簌簌而下,落了他滿頭。

我看著同樣落滿梨花的墓碑,虛撫上暗七的臉。

暗七, 你我也算共白頭了。

你守了我一世,下輩子,換我來尋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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