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依舊

街道不很寬闊,街道旁的青河上有身穿粗布衣衫船夫奮力劃著槳,船上是塞著紅布的大酒桶。


河邊的柳樹輕擺著腰肢,初夏帶著湿意的熱風暖融融地拍在我的臉上。


日近午時,街上行人三三兩兩,有人坐在柳樹下搖著蒲扇曬太陽,小孩子在家門口端著碗吸溜吸溜吃面,兩個老者在石桌上凝神對弈,旁邊圍了幾個人,對著棋盤指指點點。


沈府的眾人到門口迎我,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真心實意的笑容。


大伯家人口簡單,四個孩子,大姐嫁到了揚州,二哥在京城讀書,家中隻剩下十五歲的三妹妹和七歲的弟弟。


我的院子距祖父、祖母的院子很近,闲來無事,我常陪祖母去寺廟燒香,抄經禮佛。


她是個很風趣幽默的老太太,總是跟我說,我打扮得太素靜了,不好看。還總告誡我,要我穿得鮮亮一些。


我手上一直戴著的紅瑪瑙手串就是祖母送的,她見我一直戴著,高興地又送了我好幾條。


三妹妹名喚沈雲柔,性格和婉,我跟著她學繡花,也跟著她偷偷去畫舫裡喝過酒,還在她的脅迫下跟著她和一個紅著臉的公子到河邊看了看新荷,當了一下午的大燈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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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日,我和雲柔到茶館聽說書時,說書先生說,太子密謀毒害靖王,業已被廢。


聽到這些稱謂時,我有片刻的怔愣,曾經很熟悉的人名字從別人的耳中說出來,難免有些悵惘。


過去發生的一切好像一場大夢,如今京城裡的人和事再與我無關了。


我照常跟著雲柔繡花,八月的時候已經能繡出一朵芙蓉了。


「明月姐姐,你覺得我上次帶你見那個人怎麼樣啊。」


我取了淺粉的絲線繡著芙蓉花瓣,有些好笑:「他腰間的荷包不是你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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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討厭。」雲柔紅著臉小聲咕哝:「女孩子的心思你怎麼能當眾戳破呢!」


雲柔滿眼都是星星,嘰嘰喳喳同我說開了:「你別看他老是臉紅,其實他人很聰明,生意也做得可好了。以前他和我哥哥一起讀書,後來他父親病逝了,他才不得已成了布商,周氏就是他的產業。你說,我爹會同意讓我嫁給他嗎?他畢竟是個商人。」


「會的,我看得出來,他很喜歡你,你們一定會在一起的。」


「真的嗎?那就太好了。明月姐姐,那你呢?你在京城那麼多年,有沒有喜歡的人啊?」雲柔眼裡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燒。


我拿著針的手一頓,低聲道:「有吧。」


「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有吧是什麼意思?」


我微微思考了一會:「有吧,是早知如此,寧願沒有的意思。」


「啊,他不喜歡你嗎?怎麼會這樣?」雲柔一臉擔憂地將針從我的手上拿開,將我的手握住,滿臉認真地看著我說:「明月姐姐,沒關系的,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我們要向前看。你肯定會遇見很喜歡很喜歡你的人。」


我心說,我已經遇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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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澤跟我說過,他喜歡我,他喜歡的是沈明月長相,唯有沈明月叫他一見傾心。


景昭說,他很珍惜我,他想娶我為妻。他曾經想娶的人是沈明月,也不是我。


有個人卻說,他喜歡我,就算我又蠢又笨又愛哭,他也喜歡。


我到現在都不懂,我究竟有哪一點值得他喜歡,我除了他妹妹好看的外貌,一無是處。


雲柔伸出胳膊抱了抱我,輕輕摸了摸我的眼角:「沒關系,我們徽州人傑地靈,也有好多俊俏的公子。等下次陪祖母去靜安寺禮佛,我們一定要去那棵掛滿紅繩的樹下許願,那棵樹很靈很靈的,今年你一定能遇到一個喜歡你的公子。」


正此時,經久不絕的鍾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喪鍾響,山陵崩,皇帝駕崩了。


過了半月,茶館裡說書先生的故事又換了一茬了。


「新帝登基後,大赦天下,減免賦稅。新帝仁孝,設兩宮太後,使其頤養天年。


先帝駕崩前,今上已同平西將軍鄭義之女定下婚約。因先帝病重,婚事未能如期舉行。今天登基後,後位空懸,眾臣在朝堂上進諫,命其遵先皇遺命,將平西將軍之女迎入宮中,立其為後。」


「結果,你們猜怎麼著?」說書先生往人群中探了探頭,賣起了關子。


「你倒是快點說說——」


「先帝賜婚,難不成今上還能不遵嗎,這還能有什麼——」


說書先生一拍驚堂木,晃著頭道:「你還真說對了,聖上並未立後,隻是將平西將軍鄭義之女迎入宮中,奉為賢妃。」


人群中發出了幾絲微不可聞的吸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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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初秋的天氣偶會遇雨,雨點吧嗒吧嗒地打在窗外的芭蕉上,我透過窗戶向外看,整個院子都霧蒙蒙的,泛著白氣。


我坐在窗前聽了一會落雨聲,一陣困意襲來,遂放下毛筆,收起字帖,趴在桌上小憩。


「明月,你一向這麼多話嗎?五五現在好肥。明月,我給你當一輩子的哥哥好不好?明月,我隻能是哥哥。」


淺淺一夢,醒來,滿袖子都是眼淚。


阿青進來喚我:「小姐,前廳來人了,大老爺讓您去一趟。」


我迷迷糊糊地拿起門邊豎著的油紙傘,朝著前廳去了。


誰還會記得我呢?我哪有什麼舊識?


是不是夢還沒醒,哥哥來看我了?


兩排侍衛肅著臉站了兩排,景昭站在廊下,隔著雨幕遙遙對我笑:「月兒,我來接你了。」


笑意在他臉上舒展開來,他整個人說不出的輕松慵懶。


我大駭,怔在當場,一動也沒動。


哥哥沒了,是景昭啊。


他撐著油紙傘從廊下朝我走過來,步履緩慢又堅定:「月兒,我來接你回去當我的皇後。」


「為什麼?」我不解地望著他,壓低了聲音道:「我同你說過我不喜歡你。」


「月兒,以前我們都身不由己,現在都好了。」


「皇上請回吧。」


「月兒。」景昭攥住了我的手,將我拉到他的傘下,我撐著的油紙傘被他扔出去老遠:「月兒,我不敢見你,不敢給你期望。如今我是皇帝了,我再也不用受人掣肘了。」


「我不願意。」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推開他:「我在這裡生活,真的挺開心的,我不想再回京城了。」


「為什麼要這樣?就因為鄭黛嗎?可那婚事是父皇定下的,我沒有辦法。這次來,一定要帶你離開。你,我勢在必得。」


景昭扔了油紙傘,冰涼的手指摸上了我的臉頰:「月兒,你隻能是我的。」


「你何必強求呢?」


「你在口是心非是不是?為什麼?現在我是皇上了,月兒,我們可以在一起了。」


「你怎麼就是聽不懂呢,我說了我不喜歡你。」


「夠了。」景昭衝上來扛起我就走:「我們這就回京。」


「皇上,不可啊。」大伯父領著大伯母和雲柔從堂上跑了出來。


「小姐。」阿青不知從哪裡飛了出來,跨過侍衛就要往我們這裡來,很快被幾個侍衛圍住,刀光劍影在我眼前閃過。


雨下的很大,我覺得很冷。


「景昭,你放我下來吧,我跟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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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覺得,等我將哥哥忘了以後,我會在徽州找一個斯文儒雅的公子。等我們相互喜歡以後,我就嫁給他,我還是可以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如果我忘不了哥哥,我就在大伯家陪著祖母禮禮佛,跟著雲柔繡繡花,我還是可以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可現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我把阿青留在了徽州,帶著哥哥的字帖、梅花砚臺,和那把檀香木的梳子離開了。


「月兒,你為什麼要去徽州呢?」景昭站在船上問我。


我看著他說不出話來,訥訥道:「不想在京城待著了。」


「為什麼?」景昭逼問:「不是因為我嗎?因為我要娶鄭黛,傷了你的心了。」


「不是的。」


「那你為什麼要這樣,明明以前,你心裡是有我的。這段時間,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抿著唇笑了笑,顧左右而言他:「我父親、母親答應了嗎?你這麼將我帶回去,他們同意了嗎?」


景昭表情微滯,沒正面回答我的問題,隻是說:「姑母以前一直想將你嫁給我,她想讓你做我的妻子。」


夜間行船,風在耳邊呼呼吹過,吹得我落下淚來:景昭,我真的真的不想入宮,我不想跟進宮,我不想當皇後。」


「那些臣子在朝堂上逼我迎鄭黛為後,我花費了多少力氣才力排眾議,求了一個折中。我想見你,借著南巡的名義,迫不及待地想接你回去,我要讓你做我名正言順的妻子。月兒,你到底在抗拒什麼?大業未成之際,我不敢給你期望,如今天下已定,你不願意同我一起看這大好河山嗎?」


「我很珍惜你。你曾同我說,貿然成婚不僅對別人的不負責任,更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任。現在,我想對自己負責,也想對你負責。」景昭上前兩步,想握我的手。


我退了兩步,急忙避開了。


他頓了一下,僵硬地收回手,神色黯然:「你究竟是怎麼了?明明你身邊並沒有出現別的男人。你明明喜歡我,為什麼你不承認了?是因為我如今是帝王了嗎?月兒,你到底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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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景昭將我安置在了靖王府,他讓我睡在他以前睡過的房間裡。


他說,等他選一個黃道吉日,他要風風光光地將我接進皇宮。


他認定了我是因為鄭黛的事情同他生氣。


我們好像不在一個頻道上,說起話來猶如雞同鴨講,無法順暢交流。


他變相地將我軟禁在了靖王府,進出不能。


我隱隱約約明白了,或許是景昭試探過玉華長公主的意思,玉華長公主不會同意我進宮,所以他要這樣。


他還要幹什麼呢?


我坐在銅鏡前一遍又一遍地梳頭發,握著梳子,摸著上面深深淺淺花紋時,我在思考,我的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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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我在屋裡聚精會神地描字的時候,門突然開了。


握著筆的手不住地顫抖,我愣愣地盯著門口,再不敢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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