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晚

貞元二年春,陸長庚要成親了。


大婚前夜,他宿在我宮中,不知餍足似地,發狠地要了一遍又一遍。


「晚晚乖,再給我點時間,等這一切過去,我就娶你。」


但陸長庚不知道,我已經沒有時間了。


第二日,他小心地攙著侯府千金,登上城門,行了帝後祭天之禮。


而我卻妖丹俱碎靈力喪盡,死在了盛京最祥和喜樂的日子裡。


1


陸長庚帶著顧錦言回來那天,我已在雪地裡跪了七天七夜了。


他與顧錦言攜手而進,緩緩邁向院內。


陸長庚長身玉立,解下身上披風,輕手為顧錦言系上,顧錦言小意溫柔,眼睛含笑望向他,替他拂去發尖碎雪。


積雪深深,霜寒露重,他們周身卻有一種別人無法融入的的暖意氛圍。


顧錦言轉頭看到跪在院子裡的我,花容失色,驚聲叫道:「殿下,這是什麼怪物?!」


她披著軟毛織金的白裘,裘衣之上,百蝶穿花的暗紋隨流光浮動,映襯得她清貴非凡。


我垂眸看了看自己,人身蛇尾,幾處鱗片碎裂,傷口處血肉翻起,詭異又醜陋。


確實是個怪物。


陸長庚皺了皺眉,面色閃過一絲復雜,冷聲對我說:「你先下去。」

Advertisement


頓了頓,又補充道:「化人形,莫要嚇到錦言。」


我頷首,調用最後一絲靈力,將將穩住人形,踉跄地向內院走去。


雪很冷,我赤腳行於其中,卻走得很急。


分不清是終於不用在雪中遭罪的慶幸,還是急切地想躲過這番刺眼的場景。


回房路上,灑掃婢女們掩著嘴悄聲講話。


「殿下終於讓那妖寵起來了?普通人這天氣早死了,妖精真是厲害。」


「別說了,聽說這妖精在戰場上還吃人哩,小心把你也給吞了。」


我不吃人,也不是陸長庚的妖寵。


我是啟靈山中修行五百年的青蛇,是陸長庚未婚的妻。


陸長庚說世人對妖有偏見,所以未登大寶之前,隻能委屈我先以此名份呆在他身邊,等他拿了這天下,再為我正名,冊我為後。


諸如此類的話,自從出手相幫陸長庚傾覆天下以來,我已聽了不知凡幾。


回房躺在陸長庚從前專為我砌的溫泉池裡,周身傷口被溫度喚醒。


細密的疼痛吞沒著我,頭腦逐漸昏沉。


霧氣繚繞之中,仿似又回到了初到盛京之時。


2


彼時,我還是因為貪戀人間煙火離開深山,混跡在盛京城中的一條小蛇。


因為愛看話本子,便在北街巷子口的書鋪裡當了個小伙計,沒事就去隔壁狐狸姐姐的燒雞鋪子裡偷吃,日子過得倒也快活。


但盛京的安穩沒能持續多久。


大梁皇帝暮年求長生,推任邪修為國師,賣官鬻爵,民不聊生,朝局日益毒入骨髓。


我與陸長庚便在此時相識。


我心血來潮去京郊捕食,卻不慎中了邪修設下的禁制圈套。


邪修獵妖,是為了生剖妖丹,給那皇帝練所謂的長生丸。


我被陣法壓著受了傷,現了原形,幸好在邪修來之前,陸長庚路過此地,破了陣法。


「你周身靈氣橫溢,是條有道緣的蛇,我且渡你一程。」


他將我撿起揣在懷裡,喂我吃了幾粒丹藥,帶我住進了破廟裡。


陸長庚出身昆侖仙山,是正宗道門弟子,不過他卻並沒有去高門顯貴府上當那座上仙師,反而總接些尋常百姓的散單。


可雖過得窘迫,陸長庚對我仍算極其大方。


每次算命驅邪領到禮錢,他便會去狐狸姐姐鋪子裡給我買一隻燒雞。


昆侖山的聚靈丹千金難求,他也似喂糖豆一般喂我。


闲時,他總輕點我的頭:「你這小蛇靈氣已足,怎麼還未化形呢。」


說完,便又將幾顆聚靈丹,遞到了我嘴邊。


一日,陸長庚驅邪歸來,或是遇見硬茬,身上帶了點傷。


夏日雨夜,空氣燥熱,蟬鳴聒噪,他在佛像前的蒲團之上打坐療傷,卻久久未能調息。


我爬到他身旁,纏繞著舔舐他胸口的傷處。


偏生這時候,禁制之力已過,我恰巧化了形。


蛇族本就身姿妙曼,況且我修的是女身。


隻瞧了我一眼,陸長庚的氣息便亂了,整個人愈加燥熱。


長發垂散在冰肌玉骨的腰間,我睜著如墨玉般漆黑明亮的眼睛,好奇地看著他。


「長庚,你想合修啦?」


男女之事對我們妖族而言本就算不得什麼,何況他是我的恩人。


半推半就之間,陸長庚竟也同我,行了那荒唐之事。


3


「殿下請晚姑娘前院敘話。」


急切的敲門聲,伴隨侍從粗獷的嗓音,將我從舊日沉夢中喚醒。


前些日子,剛拿下的徽州有流兵作亂,陸長庚命我照應承安侯顧巍之子顧錦岐,與他一同南下平亂。


可到了才知情報有誤,除了普通流兵,還有眾多邪修在徽州糾集。


駐軍遭遇偷襲,顧錦岐被邪修用妖藤綁住右腿,拉下馬拖行。


眼見那邪修起手催動死陣,我不得已化為原形,咬斷妖藤,銜住顧錦岐飛身逃走。


此去幾乎全軍覆沒,顧錦岐沒了一條腿。


當我帶著幾乎昏死的顧錦岐狼狽歸來時,陸長庚不問黑白,便在眾目睽睽之下罰我跪在雪地裡。


如今顧侯一家來了,怕是要興師問罪了。


我應了聲好,起身收拾衣裝跟著前去。


到了堂前,陸長庚居於高位,側邊分坐著顧巍與其他幾位大人。


顧巍掌大梁十萬重兵,將將才被陸長庚遊說成功納入麾下,甫一進門,他便狠狠拍桌,怒目圓睜,要我還他兒子命來。


「殿下,戰場之上,眾目睽睽都看到了是殿下這妖寵化出原形,扯斷了我兒右腿,望殿下,嚴懲。」


「如今天下未定,請殿下親賢遠佞,莫要被妖物蒙蔽雙眼,耽誤了真正的大事。」


「請殿下,三思。」


顧巍言之鑿鑿,其餘幾人也隨之附和。


「長庚,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我是為了救他……」


「跪下!」陸長庚皺眉捏了捏額角,對我厲聲喝道。


顧錦岐至今昏迷不醒,我拼命解釋,但卻連陸長庚也不相信。


他抽出鎖妖鞭,當著眾人的面,用力揮向我。


鎖妖鞭是昆侖至寶,以至純至罡之氣煉制,普通小妖挨上一下便會元神潰散。


我的叫聲悽厲,可他不曾有停手之意,終於,在生生受了十鞭之後,我動彈不得,殘喘躺在地上。


陸長庚轉頭對上顧侯:「此鞭乃我下昆侖山時所帶,至純至罡,妖類受之,便會元神震蕩,有鑽心蝕骨之痛。」


「這十下,已削她一百年修為,各位可還滿意?」


這十鞭打的慘烈,其他幾人一時無言,顧巍卻仍想說些什麼。


此時,另一道聲音卻在堂中響起。


「爹爹,哥哥至今昏迷未醒,便是要讓她陪葬,也等哥哥醒來再說吧。」


顧錦言語氣溫柔,卻擲地有聲,款款從屋外走來。


聞言,顧巍終於坐下。


陸長庚收了鎖妖鞭,似是如釋重負般嘆了口氣,向顧錦言微微點頭。


我吃力地抬頭,卻恰巧撞見二人目光相對,遙相致意。


終於,受不住元神劇痛,我徹底昏死過去。


4


恍惚中,有人將我抱入溫泉,源源不斷地向我體內輸送靈氣。


我元神損耗嚴重,兩百年修為散盡,無意識裡如飢似渴地吸納索取,不知過了多久,鑽心的疼痛終於有所緩釋。


睜開眼,陸長庚正緊抱著我,他本就長得極好,此刻臉色蒼白之下,清麗的風致更甚。


我的蛇尾未收,盤繞在他的腰間,曖昧非常。


見我醒來,陸長庚輕聲問道:「晚晚可好些了?顧巍動了殺心,我隻能這樣護你。」


罰跪在雪地時,陸長庚動刑時,我都未曾流下一滴淚,但此刻,眼淚卻如斷線之珠不住滴落。


「長庚,你說這十鞭,夠不夠還了你當初的救命之恩?」


陸長庚霎時慌了神,抱我更緊。


「晚晚說什麼呢,我不要你報恩,晚晚忘了?我已下了聘,是要娶你的。」


「顧家手握重兵,我不能少了這個助力,晚晚,再給我一點時間,等這一切過去,我們就成親。」


霧氣繚繞中,我看著驚慌失措的陸長庚,好似又看見了當初一夜荒唐後,紅著臉硬要與我定親的羞赧小修士。


鎖靈鞭留下的傷痕深可見骨,我卻還是狠不下心來。


我轉頭不語,忽地又想起狐狸姐姐離開盛京回深山避難時對我的叮囑。


她說:「晚晚小蛇,該走就走,人心易變,你可別做蠢妖怪。」


如今的我,好像真成了狐狸姐姐口中的蠢妖怪。


突然,門外有人來報,打破一室寂然。


「殿下,顧將軍醒了,說是即刻請晚姑娘前去相見。」


5


我被鎖靈鞭打得原形畢現,虛弱地在溫泉中浮沉,無法起身:「告訴顧將軍,過幾日吧。」


陸長庚皺眉,沉思片刻還是開口:「晚晚,還是去吧,幽州戰事吃緊,顧家軍此刻正抵在前線。」


我慘然一笑,心中又冷了幾分,吃下他手中的聚靈丹,閉眼道:「好,我去。」

字體

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