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
兩人痛苦的悲鳴尚未止息,密林中已然伸出了密密麻麻的弓箭。
我和離頓時不敢再動,卻見那箭隊自中間分開,走出個年輕俊彥,卻陰鸷漠然的男子。
他看著我,雙目如死:「蔓姬。」
「你為何在此?」
29、
公子危連夜追擊而來,我和劍客離被他的軍隊所擄,連夜押送臨淄城內。
我在顛沛與焦灼中昏睡過去,不知過了多久,逐漸被身上毛茸茸的觸感痒醒。
昏聩之中,還以為那個人在逗弄我。
「主君,別……」
孰料睜眼,眼前卻是一窩四處亂爬的白狐狸,不遠處就是面無表情的公子危,那冷峻的輪廓模糊在陰影裡,愈發令人捉摸不定。
「你的主君,是誰?」
見我冷淡不語,他也不惱:「寡人今日才發現,蔓姬竟有兩副面孔。」
「寡人一向當你柔順媚上,原來你不僅會騙無知獵戶,更會騙我。」
除去了小齊公,他竟已自稱寡人了!
說話間,對方聲音變得陰沉:「說,你將譚夫人帶去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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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說?」
三催四問之後,他失去了耐心。
一道短促的低嗥後,我身側被重重扔下了一個東西,猶在掙扎。
——那卻是個被他扭斷了脖頸的狐狸,粉色的小舌吐在嘴邊,樣貌猙獰可怖之極,我正睜大眼睛,便在同時被他扼住了脖頸。
「我……不……..知…….」
我艱難道:「與她……分別,已有三月……..」
「哼!」
對方又一次收緊了手勁:「你不說,是以為我不會殺你?」
我正被他掐得眼冒金星,瀕死之際,卻聽宮門有人傳話。
「陛、陛下,那劍客逃了!」
公子危眉一揚,手上的勁道,松了。
得知劍客離殺了獄卒,漏夜逃出齊宮,他發了好大一通怒火,又前往刑獄,將看守的宮人狠狠血洗一番,齊宮上下,莫不膽戰心驚。
待他歸來,見那長襟、鞋履上濺滿了血漬,我不禁喉頭翻湧。
而對方見我滿面通紅,竟又起了別樣心思:「蔓姬如此容光,雍弟定然忍不住寵幸了你,隻不知我與他在你心中,到底孰優孰劣?」
說著,便將一隻手伸向我衣領。
被那眼底的欲望照射著,我心下頓時翻騰起一陣強烈的惡心,下一刻,人已經抑不住喉頭翻湧,吐了對方滿身的穢物!
!!
「你這蕩婦!」
公子危被我如此對待,既羞又惱,但又不能下手殺我,當下隻能如熱鍋之蟻,繞著我反復謾罵。
而我早已麻木,又怎會在意幾句羞辱:「陛下說我是蕩婦,我便是蕩婦,說我是賢婦,我便是賢婦。」
公子危聞言,氣得不輕:「賤人!你爬了別人的床,便忘了自己真正的主人了麼?」
「我真正的主人?」
一個將死之人,哪裡會有什麼主人!
那一瞬間,我想到了譚公主,又想到了公子扶雍,卻覺得此身輕快,從無如此的自由:「我便是我自己的主人。」
「賤人,賤人!」
受我輕視,公子危徹底發狂,幾乎砸碎了宮內所有的布置:「為何你們都是一樣?」
「厭我如鬼,畏我如虎!」
「她是這樣,你也是這樣!為何!為何!」
沒錯,譚夫人每次在他求歡時,也是這樣一副作嘔的姿態。
我瞧他幾近崩潰,也隻是無動於衷地在榻上嘲笑:「……..陛下應該慶幸,在你施暴之時,我們的手裡沒有一把劍。」
「若不然,血濺五步,隻在須臾。」
「……...」
我本以為,被我言語刺激的公子危,會一怒之下給我個痛快。
然而他喘息起伏,陰冷地注目我良久,似乎察覺到我細弱易折的頸,當不起薄刃一擊。
竟恍然地猶豫了。
30、
為防公子危親近,我開始絕食,也因此整個人都在急劇地消瘦下去。
偶爾對方來我寢宮,便會被我冷冷威脅。
「你若敢那樣對我,我便自戕。」
生怕我死了便失了譚夫人的消息,他命宮人以絹縛舌,防止我咬舌自盡,平日裡也隻是站在門口,用那怨毒的神情遙遙觀望。
卻不敢走進大門一步。
我終於發現,這正是譚夫人曾對他做過的。如此粗狂暴戾,毫無人性的公子危,居然對將死之人毫無辦法!
他無法挽留我。
亦無法桎梏我。
在兩人早已無話可說的境地下,公子危對我炫耀過那衣帶詔的事情:「父親一向偏愛扶雍,因此,那詔帶上,寫的是他的名字。」
「可惜啊,他來晚了一步。」
「……..」
見我一臉麻木,他又添油加醋地描述當時的情景:「因此,我將衣帶詔遞給太子介,他果然對扶雍下手了,卻隻是打殘了他的腿!」
「隻因在齊國,身殘者不能為君!」
「實是婦人之仁!」
說罷,他便毫無顧忌地大笑。
刺耳的笑聲中,我眼睜睜瞧他將那珍貴的衣帶詔撕成幾段,片片丟在地上,仿佛那隻是女人被撕碎的袍衫。
31、
仲春三月。
我粒米未進,隻偶爾被宮人強喂些粥水,已是餓得起不來床了。
這一日,卻聽門外紛紛攘攘,眾宮人奔走疾呼:
「打進來了,打進來了!」
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隻在朦朦朧朧間,我被兩名宮人架著胳膊從榻上拖起來。
鼓噪的風聲中,被拖到了殿前廣場。
春寒料峭,風聲悲號。
隻見從御道至桓公臺,一路站立著荷重甲的步卒,城門口冒著濃煙,兩支荷甲隊伍分列在旁,箭簇飽滿,嚴陣以待。
而在當中一輛漆甲戰車上坐著的,正是…….
公子扶雍?
正懷疑自己眼睛餓得發花,身旁的公子危發話了:「雍弟,你帶魏軍退出臨淄,我便饒她不死。」
說罷,便將一柄寒光閃閃的利刃,抵到我頸上。
我這才驚覺。
公子扶雍,真的沒死!
唯恐他受掣肘,我朝公子危怒啐一口:「君是堂堂齊公,幹脆點殺了我,如此惺惺作態,婦人之仁,尚不如太子介!」
對方面沉如水。
前方戰車推進,送來一個清瘦嬌小的俘虜,公子扶雍冷聲道:「不。」
「放了蔓姬,我可用一人與你交換。」
看清那戰車前站著的女子,我失聲驚叫。
「公主!」
不光我看到了,所有人都看到了。
那被五花大綁,用來逼宮的女子,正是曾被我救出的譚國公主!
一切回到了起點,公子危激動起身,卻被幾名傍身大臣連聲勸誡:「留下蔓姬,公子扶雍尚有顧忌,此刻怎能換人!」
「陛下,還望三思!」
然而,公子危怎會聽他們的?
幾乎是下一刻,他便掀翻了兩邊苦口婆心的老臣,一手拖著我,一手向那載著俘虜的戰車走去。
再次懷抱譚公主,公子危面色漲紅:「譚姜,你莫生氣了!」
「如今我已是齊公,現在便將你的譚國還給你,如何?」
此言一出,大臣們怒罵連連!
而被推到公子扶雍戰車上的我,也隻能眼睜睜看著眼前這一出鬧劇,譚公主依舊弱不禁風,但觀其神色,竟好像真的在笑。
沒人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
就在公子危懷抱美人,狂喜顛倒之際,她,卻忽然從懷中掏出了一柄短劍。
變故,隻在一瞬間!
公子危即刻被刺殺倒地,胸口漫開一片血霧,然而已是肝膽俱裂的他,卻朝兩邊意圖保護他的甲士厲聲大喊:
「不!不要殺她!」
有他命令在先,無人阻止譚公主的刺殺,直到他一動也不動了,那柔弱的少女撲在他身上,雙肩不停地顫抖。
本以為她在哭。
誰知公子扶雍將我挾至身邊,戰車碾過,我這發現,她手中捧著的,竟是一顆鮮血淋漓的心髒。
食其肉,寢其皮。
此仇此恨,永不相忘!
32、
摧枯拉朽,勢如破竹。
齊宮被破,滿朝文武無一抵抗,公子扶雍兵不血刃,便接下了齊王室的嫡權,而被開膛破肚的公子危無人料理,隻是被草草葬入皇陵。
眾人勸誡他即刻登齊公位,唯恐夜長夢多,但公子扶雍自己,卻頗有顧慮。
無他,太子介還活著,隻是被公子危做成了人彘而已。
兄弟三人的奪嫡之戰降下帷幕,我將那撕碎的衣帶詔拿給他過目,對方這才恍然大悟:「無怪乎,一向溫和的太子介會對我動手。」
「君也不能盡算人心,不是嗎。」
聞言,公子扶雍長長嘆息。
順勢即位之後,他便如老齊公一般早晚案牍,忙得目不暇接,但即便如此,每日也要陪我食飯。
這一日,人卻久久未至。
等候之下,我拿上一物,便前往齊宮主殿觐見,卻見公子扶雍披著薄衫,光照左右,正聚精會神地書著一根竹簡。
示意宮人不要通報,我悄悄躡到那寬闊的背後,將手中之物輕輕放在他肩上。
公子扶雍吃了一驚,將那東西接在手裡,才發現是活物。
「哪裡來的白狐?」
「外邊抓來的。」
我說著,便將那毛茸茸的,雪白白的小狐狸圍在他脖頸上,瞧那雍容華貴,風度俊美,不禁宛然而笑:「第一次見公子,公子正是圍著這樣的白狐毛。」
「哦?」
我松開手,那白狐便瑟瑟地跑遠了。
「那,公子還記得蔓姬的樣子麼?」
「不記得了。」
見我臉一垮,他頗有促狹地看我:「如若有,那便是身如蔓草,面有菜色吧。」
「三年前在大風雪中見你,你便是這樣,餓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暈死過去。」
我一驚:「真有這麼難看?」
「不難看。」
他將那白狐放在手中端詳,看它一眼,笑容含蓄:「如今覺得,姬倒很像這白狐,美麗妖氛,卻都有著細小尖銳的爪牙,抓得人生痛。」
說罷,便將那白狐放在身邊,由它爬來爬去。
我瞧那手背上,卻已出現了幾道鮮豔的抓痕,不禁面色發燒:「蔓姬何時抓過主君……即便抓了,也並未用力。」
一面說著,一面將手放到他肩上按揉。
十分享受我的撫摸,公子扶雍愜意的仰起了頸項,另一隻手摟住了我的腰脊,用柔韌卻有力的掌心撫摩我的脊背:
「無妨,你再重些。」
陽光下,兩人正如融化的酥酪,漸漸地纏繞在一處。
下一刻,門口卻傳來幾聲不悅的輕咳。
我忙以手加額,跪至他身後,幾個朱袍高冠的官員走上前來,開口便是勸諫:「這蔓姬乃是公子危夫人,大王就非她不可嗎?」
「是也!」
「若非實力強橫的霸主,太過美麗的女人,總會帶來災禍!」
我正滿心委屈,卻聽身前的公子扶雍笑道:「諸君,寡人便是要做實力強橫的霸主!如今將蔓姬帶在身邊,正是為了警醒自己,以圖奮進啊!」
幾個老臣頗覺不對:「這?」
他們鬱悶半晌,又不好分辨,皆面露糾結之色。
僵持一會,隻好另起話題:「大王,您如今年已及冠,是不是該往列國尋些美人,充茵下陳?」
「僕聽聞,魏,秦兩國正有幾名公主……」
「為子嗣計,大王宜早做打算。」
他們絮絮說了許多,公子扶雍不耐煩,但也並未反駁。
待人走後,他將低著頭的我扶起來,才發現我滿面淚水,早已泣不成聲。
「蔓姬!你怎麼了!」
「我,我是為主君高興…….」
「這便是你高興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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