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愛檸檬

他拿到那個裝著破碎玻璃杯的盒子,對著我笑。


神採飛揚,自信得讓人移不開眼。


那個時候的關晟已經被傳出逃課的傳聞,但還是優秀得不行。


「陳歸,你什麼意思?」


陳歸滿臉自以為是地勸誡:「關晟為了這個女孩不惜退學,你拿什麼跟人家爭?」


我冷笑:「我為什麼要跟她爭?」


「你再仔細看看這張照片,」陳歸又將照片往前湊了湊,「這個女孩,和你好像。」


不是面貌像,而是神似。


圓圓的眼睛裡滿滿的靈動氣息,像會說話的精靈。


「你的眼睛會跳舞嗎?」


關晟曾經說過的話在我腦海裡浮現。


和他在一起,他似乎很喜歡盯著我的眼睛看,但有時候又會蒙住不想看。


他看的,真的是我嗎?


陳歸似是看透了我的松動:「檬檬,現在回頭還不晚。」


手機響了,是關晟。


他今天說好要來接我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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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歸,那條帖子刪了吧。難為你了,如此煞費苦心。」


面前的人臉上的神色出現裂縫,夾雜著一閃而過的慌亂:


「檬檬,我——」


我打斷了他:


「你要想清楚一件事情,即便沒有關晟,我也不會再跟你在一起。」


他想來拉我,被我不著痕跡地避開:


「人要學會向前看,而且你應該知道我的性格,我最討厭回頭。」


以前我也曾優柔寡斷,即便父母對我如何苛責,也一忍再忍。


直到他們為了年幼的弟弟將我推入火坑。


我一次又一次地退步原諒,差點要了我的命。


後來北上求學,我再也沒踏上過一次故土,也從沒和家裡聯系過。


有些東西,割舍了就是割舍了。要麼牢牢抓住直至遍體鱗傷;要麼果斷舍棄,不再留戀。


「檬檬……」


陳歸聲線漸低,幾近哀求:


「勸你向前走吧。我也隻看未來,不看過去。」


我也曾經墜入深淵,比誰都懂那種掙扎與絕望。


關晟已經夠苦了,我怎麼忍心讓他在再次敞開心扉時,再苦一次?


18


關晟早已與這座學校割裂,他不上論壇,自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校門口人群熙攘,他抱著兩個頭盔在那等我,一個還是粉色的。


周圍有人不斷投來打量的目光,但我們都沒有注意到,眼裡隻有彼此。


「你不是想去兜風麼?我剛考的駕照。」


關晟拍了拍身後的摩託車。


或許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轉變,但我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裡,並為之竊喜。


我俯在他身後,牢牢抱著他的腰。


「我們會在一起多久?」


關晟沒有回答。


在一起的時間不長,但已經破紀錄了。


而且似乎,目前為止,我們都沒有分開的念頭。


熙攘的夜市,他仔細地把我護在身前,一臉不耐地擠入人群。


「吃什麼臭豆腐?這裡的正宗麼?能吃嗎?」


「能吃!」我一個勁兒點頭,「我今天非要吃上,你快去買。」


關晟嘴上嫌棄、臉上不耐煩,身體倒是很誠實地擠入點單的人群。


「你是我談過最麻煩的女朋友。」


我吃得滿嘴油光,顧不上計較他欠揍的話,隨口回答:「你倒是我談過最可愛的男朋友。」


本來是無心的話,可下一秒,眼前的美食被人端走。


關晟沉著臉,語調危險:「你談過幾個男朋友?」


我假吧意思地掰著手指頭數:「太多了,記不清。」


吃完東西,我們又去了酒吧。


他的那幫朋友跟無業遊民似的,幾乎在這裡安了家,見我們過來,紛紛起哄。


坐下來的第一件事,關晟動手掐了黃毛的煙。


黃毛一臉不可思議,剛想反抗,就被關晟一個眼神給嚇了回去。


快到十點的時候,關晟起身出去接電話。


黃毛神秘兮兮地給我豎了個大拇指:「嫂子威武,這都三個月了,你可要加油撐住啊。」


我沒把他的話往心裡去,笑著回應:「勞煩你們多幫我說說好話。」


19


關晟的情緒不對。


我不知道那通電話說了些什麼,他接完電話回來,開始一言不發地灌酒。


最近我陪他來酒吧,他已經很少喝酒了。


因為要騎車送我回去。


「哥,你咋啦?」有人看出不對勁。


關晟擺擺手,又喝了一杯。


我去拉他的手,他毫無反應。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離我閉寢的時間越來越近。


卡座上氣氛凝重,眾人面面相覷。


我第三次看表的時候,黃毛終於開口了:「嫂子,要不你先回去吧,不然趕不上了。晟哥這裡我們看著。」


關晟微閉著眼躺在沙發上,已經喝得很醉了,聽見這話,牽我的手用了力道。


那一瞬間,不知是手疼還是心疼。


「我今晚不回學校了,照顧他。」


這是我第一次來關晟的住處,空曠的躍層,裝修冷淡,除了臥室,其他地方生活痕跡少得可憐。


黃毛幫我一起把關晟扶上樓上的臥室便告辭離開。


我去廚房搜羅了半天,勉強搜出一盒牛奶。


牛奶可以解酒。


關晟不像是睡著,他閉眼蹙眉,面色痛苦。


「關晟……」我輕聲叫他的名字。


他突然抬手關了牆上燈的開關。


臥室陷入黑暗,幾縷月色透過沒拉嚴實的窗簾照了進來,聊勝於無。


眼前天旋地轉,下一刻,原本躺著的人突然翻身。


胸口傳來悶悶的疼,我支著胳膊去抵擋,試圖喚醒他的意識。


「田檬……」


耳邊傳來似有若無的呢喃,他湊過來想親我,卻被我躲開。


簡簡單單一個動作,不知為何觸怒了他。


我慌了神,掙扎得也越來越用力。


男女力氣相差實在懸殊,不過一會兒我就已筋疲力盡。


空中胡亂揮舞的手被人攥住,黑暗之中,關晟支起身子,目光灼灼地看著我:


「連我也不可以嗎?」


話像是從嗓子眼裡擠出來的一樣,有幾分咬牙切齒:


「是不是,連我也不可以?」


他又重復了一遍。怒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傷,似乎還夾雜著無能為力的自嘲。


我停下動作,明白他話裡的意思之後,寒意一點一點地往心上湧。


「關晟,」兩個字一出口便忍不住顫抖,「你調查我?」


他調查我,知道我對於親密接觸的反感與厭惡。他查到了多少?知道了多少?


仿佛被人扒光了丟在大街上,無處可躲。


這是我從不宣之於口的秘密,現在身邊的所有人,知道的隻有陳歸。


他泄了力,翻身在我身邊躺下。


黑暗濃稠得不像話,時間一時靜止,封閉的空間裡,隻聽得到他慢慢平復的呼吸聲。


我也冷靜了下來。


他應該不會。


我問:「是陳歸嗎?」


關晟「嗯」了一聲。


陳歸無法說服我放棄關晟,便想勸關晟主動放棄我。


曾經惺惺相惜的男孩,打著愛我的名號掀開我的傷疤,又給了我一刀。


我閉了閉眼:「那他真是該死。」


「嗯。」關晟啞著聲音接我的話,「他該死,那個人更該死。」


明明是波瀾不驚的語氣,我偏偏聽出像要把人碎屍萬段的殺意。


弟弟小升初,我父母到處託人找關系,希望把他送進縣裡最好的初中。


鄰居的叔叔,是那個中學的老師。


他們明明知道有很多關於那個人不好的傳聞,明明知道對方看我的眼神很不對勁。


可還是逼我拎著禮品,獨自上門拜訪。


那裡是萬丈深淵,那人是地獄裡爬出來的魔鬼。


「他已經進去了。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簡簡單單四個字,是我無數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的夜晚,是手腕上至今沒有消除疤痕的傷口。


「你會嫌棄我嗎?」然後如陳歸預想的那樣,離開我。


關晟沒有說話,好不容易平復的呼吸聲又加重。


他側過身子,在黑暗中摸索著牽住我的手。


十指相扣,我能明顯地感覺到那隻手,輕微地顫抖著。


「田檬。」


我懷疑自己的耳朵出現了問題,他聲音裡密密麻麻的脆弱與幾不可察的嗚咽,牽動著我的神經。


「我的心好疼啊。」他說。


20


我們知道彼此最黑暗的過去,我們在夜裡僅僅相擁。


明明沒有說一個字,卻感覺到靈魂勾纏著靈魂。


關晟戒煙了。


酒吧仍在營業,但他去的時間越來越少了,我們約會的聖地,從酒吧轉移到了他的家裡。


前所未有的愉快時光,做不完的作業、寫不完的代碼,統統丟給關晟。


時隔三年,他依舊寶刀未老。


戴上眼鏡抬起電腦,仿佛又是當年那個光芒萬丈的關晟。


我纏著他的脖頸撒嬌:「你這麼厲害,開酒吧埋沒了。」


關晟頭也不抬,輕輕松松解開困擾我多日的難題。


「無論幹什麼,我都能養活你。」


我以為所有的美好都停留在這一刻。


直到我經歷了一次繁忙的考試周。


一場接一場的考試壓得我喘不過氣,我幾乎一星期沒有見他。


他消失了。


電話打不通,消息不回。


住所人去樓空。


我去酒吧,黃毛穿得人五人六地坐在吧臺,那幫湊在一起的狐朋狗友也不見了。


「關晟呢?」


黃毛有些心虛,支支吾吾半晌才說了實話:


「被他家裡人帶回去了。」


真的是強行帶回去,他媽媽帶了兩個保鏢,直接捆起來塞車裡帶回去的。


「他媽媽放縱他玩了這些年,不可能繼續讓他荒廢下去的。」


黃毛說,他最後一次見關晟也是在酒吧裡。


關晟把酒吧轉給了他,他本想等我考完試跟我說一聲,沒想到直接被他母親強制帶走。


「晟哥父母很早就離婚了,他媽媽一直在國外,他爸爸近幾年也不太管他。


「至於他媽為什麼突然回國把他帶走,我也不知道。」


黃毛看我急得不行,安慰我:「別擔心,我們現在暫時聯系不上他,等他脫離他媽媽的管束,會聯系我們的。」


這是我全部的希望。


21


實習起來,忙得昏天黑地,不仔細地去想,我都記不清關晟離開了多久。


他就像一團絢爛的煙火,短暫地在我世界裡停留了一會兒。


生命曾經被點亮過,便再也無法若無其事地繼續。


經歷了無數次失眠後,我終於忍不住到處打聽。


向認識關晟的學校老師打聽,他們都諱莫如深,似是不願多提。


黃毛給我出主意:「你要不聯系一下當年那個女生?」


那個有胎記的女孩。


她曾與關晟親密無間,說不定知道他家裡的情況。


我拜託了很多人,終於從女孩當年的同學那問到了聯系方式。


隔著不知道多長的電波,女孩溫柔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表明來意,對面那頭沉默了好一會兒。


半晌,女孩嬌嗔出聲:「哪裡來的謠言,這麼離譜?」


我傻了眼。


「關晟是我親哥,同父同母,龍鳳胎!我們長得不像嗎?」


……還真不太能看出來。


可我已經來不及震驚,也來不及深究那些不知道經過幾道工序的傳聞。


「關晟和你在一起嗎?」我幾乎迫不及待地問。


「好像是跟我舅舅去美國啦,我們好長時間沒聯系了,我也不太Ŧṻₑ清楚。」


關晟的家庭情況很復雜。


父母早年離婚,母親隻身前往國外,狠心地斷了與國內的一切聯系。


前腳父母剛離婚,後腳後媽就進了門,還帶回來一個大他三歲的親哥。


任誰都接受不了這樣的事情,更何況年僅八歲的兩兄妹。


關晟與關曉,自此相依為命,在夾縫中生存。


關家家大業大,利益爭奪十分嚴峻,說能演一出《甄嬛傳》都不過分。


幸運的是,關晟從小到大各方面都表現得極為出色,受到了他爺爺的全部偏愛。


「我們上大學後,爺爺身體每況愈下,都已經到了要立遺囑的地步了。」


沒有人能眼睜睜地看著老爺子把所有偏愛都留給他那位令人自豪的孫子。


改變不了老爺子,便隻能折毀關晟的驕傲。


沒有人護著他們,兩個剛剛成年的孩子,就要被迫堅強去面對這些權勢爭奪的風暴。


「家裡那個公司亂七八糟、一盤散沙,隻有他們當個寶。本來以為我和哥哥遠離家鄉上大學,還特意選了個與繼承家業風馬牛不相及的專業,他們能歇一歇心思。


「沒想到這些人心思歹毒至極。」


那是一個針對關晟的局。


他們不斷給關曉安排相親,甚至試圖把人送走,以此來逼迫關晟自己走入局裡。


關晟在酒吧吞雲吐霧、在街道打架鬥毆的照片視頻被接二連三地送到了關老爺子面前。


他們如願以償。


他們說:「這哪裡是成績優越的三好青年,背地裡放浪形骸,怎麼擔得起重任。」


關曉已許久沒有回憶那段往事,說至此,聲音忍不住地哽咽:「那幫人就是毒蛇,瘋了一樣地追著我和哥哥咬。」


關家人手眼通天,即便關晟退了學,依舊不依不饒。


他們還是把關曉送出了國,又要親眼看著關晟一點一點被折斷傲骨,最好變成真正的紈绔。


22


關曉出國後,幾經輾轉聯系到了外祖家。


母親是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本來不欲再跟關家人來往,但到底是自己的親生骨肉。


可一切都太晚了,等關晟的媽媽回國想帶走關晟時,他已經在無間地獄裡越走越遠。


醉生夢死,似乎是他最後的歸途。


他媽媽冷眼旁觀,說:「放你再玩兩年。」


如今,期限到了。


關晟,比我想象的還要苦。


「關曉,求求你幫幫我,我想見他。」


關曉在電話那頭慌了神:「你別哭呀,他肯定是被我媽派人管著,不讓他跟國內的人聯系,我幫你想想辦法,你別哭。」


我等了一個星期才等到關曉的回音。


關曉義憤填膺,語氣裡全是對她親媽的控訴:「我媽說,隻有我哥做出成績,才能放他回國。給我哥逼得,夜ƭŭ̀⁺以繼日地工作,都瘦了!」


她生氣的語氣太認真,我原本悲傷的心情都被帶跑偏了。


關曉給我發了個地址,橫在心裡的鬱結終於解開。


我火速訂了機票,拖著行李箱就往機場趕。


可才出住處,就被一道挺拔的身影吸引了全部視線。


眼淚奪眶而出,日日夜夜的思念在這一刻全部化為實體。


我飛奔上前,撲入了那個張開手臂的懷裡。


耳邊傳來嘆息聲,關晟撫摸上了我的頭:


「本來想著,等塵埃落定再回來,就不用走了。」


我把他抱得緊緊的,生怕是一場錯覺。


「那塵埃落定了嗎?」我嗚咽著問。


「還沒,」關晟語氣裡染上笑意,「聽說有人在到處找我,我怕出事,先回來哄哄。」


風聲停了下來,連陽光中飛舞的塵埃都小心翼翼。


關晟把下巴擱在我頭上,輕聲道:


「田檬,別哭了,你一哭,我心口就特別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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