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哭聲尖銳,明明拼盡全力卻什麼也留不住的絕望,這種絞心的痛苦反復把她放在火架上炙烤,她如今隻能跪在我面前嚎啕大哭。
我想安慰她,可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割地求和,隻會讓那些蠻夷變本加厲,如果我真的退了,那那些戰死的將士,那些飽受侵略的百姓,又該如何寒心?
等她暈厥之後被扶下去,我走出太極殿,看著長廊下的草木,我該如何說我也很煎熬,我也很難受,做了帝王,也有不能裁決之事,也有不敢殺、不能救之人。
可這些痛苦、酸澀、惱怒、愧疚湧上心頭,我也隻能沉默。
因為無人可說,我隻剩下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天上是幾顆細碎的星子,我強忍下眼底的淚,嘆了一口氣,說:「讓檀次輔和楊首輔進宮。」
月光傾瀉下來,落得無邊孤獨。
十七
車馬浩浩蕩蕩地到幽州,我的皇兄沒有御駕親徵過,但父皇在世的時候,殺戮是很重的,不僅殺敵,還殺大臣,和他一比,皇兄就顯得可愛多了。
車馬停下,來迎接我的人是崔庾。
長久的戰爭讓他看上去有些不修邊幅,下巴上已經有了青茬,但是看到我,還是恭敬地行禮:「陛下。」
我越過他走過去,問:「被擄的人真的是朱徵和坤儀?」
「千真萬確。」崔庾道,旁人可能認不出來,但他是親眼見過朱徵和坤儀的。
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落入漠北人手裡的,但這都不重要了,如今擺在我面前的隻有兩個選擇:認還是不認,救還是不救。
崔庾見我沒有說話,又緊接著添道:「漠北人會在兩軍交戰之際,以兩位殿下的性命相要挾,勸我軍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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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怎麼做的?」
「沒有陛下的命令,臣不敢認人。」
我目視前方,說:「你說得對,不能認。」
不能認,也不能後退。
直到現在,面對決策,我才能真正和皇嫂的痛苦感同身受,可以救,但是不能救。
這樣的選擇權在我手裡,無疑是一柄利刃。
幽州寒涼,盤旋在城池上空的是烏鴉,四肢殘缺的是我的子民,戰爭的結果都是屍橫遍野,流血千裡。
我要對得住我的親人,就對不住大齊百姓;我要對得住大齊的百姓 就要失去我的親人。
我長嘆道:「下次攻城,我來守。」
「陛下!」
「崔庾,榮耀上面懸著明晃晃的刀尖,你要相信你的君王,她從來不是任人宰割的白羊。」
不過幾日,漠北又對大齊發動了攻勢,在兩軍交戰前,被鐵鏈鎖著的、像狗一樣關在籠子裡的是坤儀,被人用刀抵著脖頸、用鞭子抽打的是朱徵。
我能清晰地看見他脖頸上已經有了血跡,在看到我站在城牆上的時候,朱徵奮力地掙扎起來,無聲地呼救。
狀若瘋婦的坤儀看見我,猶如看到了救命稻草,「姑姑!姑姑!姑姑救我!我是坤儀啊——」
她用力地拍打著欄杆,鐵鏈磨破了她細嫩的皮膚,她哀求道:「姑姑,你救救我,他們都不相信我,我好想回去,我好想父皇和母後啊,姑姑,我以後都聽你的話,再也不鬧了……」
我不過掃了她一眼就移開目光,卻深深地看著朱徵,他披頭散發,眼眶通紅,眼底似乎有淚光閃動,卻堅定地看著我。
漠北的將領生得很是粗獷,笑起來的時候露出兩顆黃牙,中原話也說得磕磕絆絆,道:「漠北皇帝,我知道你,你是個女人,當上皇帝,我很佩服你!如今你的侄子和侄女都在我們手裡,隻要你肯退一步,把幽、靖、涼三洲割給我們,再奉送一百萬兩黃金,我們就會把你的這兩個……」
他還沒有說完,我就不耐煩地打斷他:「你要談條件,也應該找兩個像樣的過來,朕的侄子如今還在東宮,他是哪門子的侄子?」
「姑姑!我是坤儀啊,他是太子哥哥,姑姑,你好好看看我們,真的是我……」
我看著被人用刀劍抵住皮肉的朱徵,剛剛及冠的少年龍章鳳姿,即使落魄了,也不掩清貴,他還是那個我看著長大的孩子啊。
我教過他寫字,帶著他刻章,聽著他一聲聲喊我「姑姑」,可我不能認他,隻能強硬地道:「我們家,沒有被俘的皇儲,即使死,也要死得有氣節,有風骨!不求對得住朕,但要對得住大齊的子民!」我拔高了音調,不僅僅是對漠北人說的,也是對朱徵說的,「多少人撐起來的大齊,不會因為一個人就倒下去,即使那個人是太子,是皇帝,大齊的國土,也寸步不讓!」
在皇兄心底,家是大於國的,可是在我心底,國是大於家的。
因為我身後站著的,是千千萬萬人。
這一次沒有人說話了,三軍皆安靜下來,就在漠北將領還要煽風點火的時候,被按壓住的朱徵忽然眼角落下兩行淚,縱身向前,脖頸抹到了跟前的長劍上,剎那間,鮮血淋漓。
長劍破開血肉,鮮血落在黃沙上,他整個人都倒了下去,隻有噴湧出的鮮血和他死不瞑目的眼。
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抹了脖子,用力壓下喉間的腥甜,頓時有些喘不過氣來,像一隻手死死地攥住了我的脖頸,可我不能掙扎,不能落淚。
我再一次看著當初的少年死在我跟前。
我攥緊了手指,氣血上湧,腦子裡一片空白,差點昏過去。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坤儀抓著欄杆嚎啕大哭,朱徵就這樣自戕在三軍前,想必那一刻,他是恨我的。
他是大好年華,青蔥歲月。
「朱妙善,你這個薄情寡義的毒婦,是你害死了阿暄,如今還害死了太子哥哥!你是個女人,父皇怎麼肯讓位給你!你就是脅迫父皇傳位,逼死太子哥哥,你——你為了皇位不擇手段!你該千刀萬剐!」她仰望著城樓上的我,破口大罵,翻滾的恨意撲面而來。
他們都恨我。
「他是你親眼看著長大的啊,你怎麼狠得下心腸!你簡直湮滅人性——」她的話還沒說完,就狠狠咽了下去,一支箭矢穿過牢籠,正中她的心髒,她低頭,有些恍惚地看著胸口的箭。
她一口一口地嘔著血,似乎害怕,似乎惶恐。
可還來不及抬頭看我,她就驟然倒了下去,額頭砸在欄杆上,她瞪大雙眼,箭矢插在她的胸口,渾身血淋淋的。
我把弓箭放了下來,死死地攥住手裡,沒有一分動容。
崔庾和三軍,任何一個大齊的人都不敢動手,因為他們是皇儲,是公主,隻能由我親自送他們上路。
我緩緩平復下心底的情緒,然後看向城樓下的漠北將領,說:「你還有別的籌碼嗎?也配和朕談條件。」
我立在城牆上,倨傲、冷冽,猶如城樓下死的,就是不相幹的人。
戰爭一觸即發,箭矢劃破長空,刀劍碰撞的聲音響徹雲霄,嘶吼聲震耳欲聾,我手持紅纓槍,推開要來保護我的將士,道:「不用管我。」
我的長槍,可是父皇親自教的。
自請長纓,君臣與共。
十八
幽州的夜如寒冰一般,我倚在一側,看著圍著篝火席地而坐的少年,他們把一囊袋的烈酒傳過來遞過去,你一口我一口,在黃沙遍布的戰場,他們慶幸的是今天又活下來了。
他們也是十幾歲的年紀,和朱徵差不多,皮膚黝黑,手掌皴裂,笑起來的時候有幾分憨氣。
他們在火光下苦中作樂,可我笑不出來,有人活下來了,就有人死在戰場上。
「陛下。」崔庾走向我,稟告道,「兩位殿下的屍身已經派人運回去了。」
我沉默不語,眼底隻剩無盡的悲涼,崔庾卻忍不住開口:「如果,如果城樓下的人是陛下呢?是否……」
「那無須有人來與朕說那番話,朕不能自救,便無顏苟活。」我毫不猶豫地道。
我能自己救自己是本事,但是要大齊拿金錢和城池贖我的命,那我這個皇帝當得,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我側目問:「日後有什麼打算?」
「如果和漠北的戰結束了,臣就回京和明珠成婚,再回到邊關來。雖然這一戰結束,就會太平許久,但臣還是,想守著這裡。」
畢竟崔家上上下下,多少人死在了這片土地上。
我輕輕點頭,然後說:「趙明珠是個好姑娘,好好待她。」
「陛下也是個好姑娘。」
我沒有理會他,兀自走了。
在這樣濃黑的夜裡,還有將士們劃拳的聲音,可我眼底隻剩下朱徵慘死的時候,也沒有抬起頭看我一眼,他從前也乖巧地站在我身前,拉著我的手喊我姑姑。
我最後還是落下淚來,嗚咽出聲,不能再忍。
那是個多好的少年啊。
像個小太陽一樣站在我身邊,窩在我懷裡,抬起小腦袋看著我,咂吧咂嘴說:「夫子太煩人了,要是姑姑是我的夫子就好了。」
他成為萬人之上的太子,還是會謙遜地在我面前行禮,在處理朝政的時候詢問我的意見。
他赤忱良善,對我十足十地信任,因為我們是一家人。
如果不是落到漠北人手裡,他應當一輩子榮耀加身的,就算不是王朝的儲君,也應該是個闲散藩王,可如今他死在了幽州的黃土上。
名垂青史很重要,可他死去的時候,於我也是剜心一般的痛啊。
重來一世,我想護他周全, 我想給皇室安寧,可我萬萬沒想到, 終有一日,我會逼死他。
逼死那個前世被趙暄砍下頭顱的儲君。
我明明想救他, 我好想救他。
可是為什麼,我還要束手無策地看著他死去……
尾
大齊最後還是勝了, 崔庾班師回朝, 加封了宣威將軍, 我也順道解了我們的婚事,給他和趙明珠賜婚。
皇兄病逝後, 皇嫂移居慈寧宮,潛心禮佛,不問後宮事。
崔庾和趙明珠成婚, 就請旨回邊關, 我也確實在城樓上備下好酒為他們踐行, 英姿颯爽的少年將軍和明媚張揚的少女, 馬蹄下飛塵四濺, 我目送他們離開。
當初趙將軍之所以答應我, 會祝我登基,是因為皇兄給他去過信, 在他的首肯下,我才能得到邕州的支持。
身邊的檀策也目光柔和, 說:「看不出來, 陛下居然是個大度的人。」
疼得心尖微顫,絞在了一起。
「我我」我走來的這一路,逼死的是我最愛的人,把滔天權力給我的, 也是我最愛的人。
他們應該都愛我,又恨我,但不會原諒我。
可我從不苛求圓滿,做什麼樣的決定,都會後悔的,我不會有比當初更好的選擇。
想要愛的去愛,想要權的去爭。
有人要朝朝暮暮的愛情, 覺得愛能讓她活出光彩,可我不需要,我足夠愛自己, 我不需要別人來救贖我, 我也不會自陷於廉價的感動。
我不會把自己的一生託付給任何人, 我也不會因為別人才能找到我活著的價值。
我不相信有人會至死不渝地愛著我,我也不會為一個人付出我的生命, 我做不到的事情從來不強求別人。
有一個共赴白頭的夫君是很好的事,可是沒有, 好像也沒關系。
我有知我愛我的兄長, 忠心於我的臣子, 對我滿懷期冀的百姓,我本來就是世間璀璨的太陽,我活著, 就有我活著的意義。
我要萬古長青,永垂不朽。
我要不後悔,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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