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哼一句:「哼,好個會算計的涼州知府。」
我知道,此時在他的眼裡,我一個「庶女」,故意誘惑他進了宮,隱瞞身份,為了幫助蘇慶寧考中做官。
皇後又道:「要說涼州知府也確實是會算計,如今女兒生了皇子,他便是在涼州再作惡,作為國丈誰又能真去追究他?」
我看著自己那不成器的娘,被人當作棋子還渾然不知。
53.
就在皇後還要開口之前,貴妃笑道:「各位姐妹也長久未見雙親了,不如各自回宮好好敘舊說些體己話,一起過好這個小年才好。」
自己妃嫔們的家人都在,皇帝本也不想當場問清楚,跌了自己的臉面。
於是手一揮,貴妃便帶著眾人離開了。
此時殿堂內,隻剩下皇帝、皇後、我、我娘和蘇慶寧。
我一步步走向蘇慶寧,禾苗緊張極了,緊緊跟著我。
「既然皇後娘娘說蘇大人是我兄長,那我想蘇大人應該識得此物吧。」說完我從手腕上褪下我爹留給我的那個銀镯子。
平日裡我很少戴,但今日小年家宴,我想我爹了,便戴著了。
蘇慶寧立刻求救地看向我娘,我擋在了中間,「蘇大人不會忘了吧?這可是我爹專程給我打的镯子。」
蘇慶寧結巴道:「對,對,是父親大人送給你的。」
「皇上明鑑,這镯子是我爹臨死前留給我的,裡面刻著我的名字。」皇帝仔細辨認,看到了歪歪扭扭的「柳如煙」三字。
我又道:「蘇大人既然也說此物是我爹留的,那為何蘇大人姓蘇,我卻姓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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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笑道:「涼州知府果然心細,連這種證明身份的證物都早已備好。」
話音剛落,貴妃的聲音傳了過來:「皇後娘娘,這是惠妃家事,我們還是旁觀為好。您貴為中宮,我如今掌管六宮,惠妃乃後宮中人,按理我們都該知曉此事。隻是畢竟皇上還在,還是交由皇上來裁奪吧。」
皇帝看了兩人一眼,問道:「朕如何確認這镯子不是你特意準備的?且你與這婦人如此相似,朕如何信你?」
我笑道:「臣妾命苦,七歲上娘跟人私通,跑了。我爹是個花農,含辛茹苦地把我養大,本想平靜地過著日子,卻不想知府因為我娘對我爹始終懷恨,刻意加重他的賦稅,活活逼死了我爹。」
我笑著講述了我的整個故事,皇帝眼裡慢慢多了一分柔情。
「你,敢用自己的生命起誓,那日沒有說過與我再無關系此生不見的話?」我指著我娘問道。
我娘嗫喏著不說話。
我笑道:「你貪生怕死愛慕虛榮,對我爹恩將仇報,你壞事做盡早已對不起良心,當然不敢起誓。可是我敢,如若我今日所言有半分虛假,讓我此生不得好死,讓我的昌衡從此沒娘。死後我的屍骨被蟲鼠野狗啃咬,我的魂魄飄散得不到超度。」
這樣的起誓,實在是嚴重,皇帝站起身來,「不可胡說!」
我笑得很暢快,從未像今日這樣暢快,「皇上,臣妾騙了你,臣妾其實是主動想進宮的。臣妾原想有朝一日,能晉升妃位,能回鄉省親後,臣妾一定要回去涼州一趟。在我爹墳前上香,臣妾要好好擺一擺皇妃的款兒,讓涼州知府那個草菅人命、為官不為民的惡人跪拜在臣妾腳下,讓我那不配為人母的娘親好好地後悔一番。」
我笑著笑著,眼淚便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這個人,他怎麼有臉說是我的兄長呢?我曾天真地信他,以為他會幫助我和我爹,原來他也隻是想利用我,他本想讓我娘在府中失去知府的寵幸,隻是連他都沒想到,我娘會那麼狠,狠到不認我。」我指著蘇慶寧笑著說道。
我擦幹眼淚,說道:「貴妃姐姐,這些日子,多謝你的照顧,你是除了我爹和皇上以外,唯獨讓我感受到溫暖和關懷的人。妹妹下輩子若是有幸,還想與你做姐妹。皇上,臣妾身份低賤,今日騙了皇上,讓皇上顏面受損,臣妾自知有罪。隻是昌衡,他是無辜的,還望皇上能讓貴妃姐姐好好照顧他。臣妾能有今日,也算對得起我爹臨死時的囑託,也好好活過了一場。」
說完,我拔下發髻上的金釵,徑直向自己的胸口刺去。皇帝眼疾手快,拿起青玉酒杯扔了過來將金釵打偏,與此同時禾苗撲了過來,死死拽住了我的手,但我依然刺中了鎖骨下方。
54.
「快傳太醫,傳太醫!」皇帝飛奔過來,抱起我大聲命令道。
「來人,將蘇慶寧和這婦人扣下,暫押天牢。」貴妃一聲令下,侍衛們過來便圍住了我娘和蘇慶寧。
我醒來時,傷口已經被包好了。
禾苗的眼睛腫得如同核桃一般。
「娘娘,娘娘你醒了?快來人,娘娘醒了,惠妃娘娘醒了!」禾苗激動地喊道。
第一個進來的人,居然是皇帝。
我看著他淺淺的一層胡茬,疲倦的雙眼,就知道他一直在我這兒沒有回去。
我伸手緩緩撫上他的臉頰虛弱地說道:「皇上,臣妾有罪。」
皇帝緊緊握著我的手,「你別怕,朕已經命王丞相親自去涼州查明此事了。朕信你,隻是更要讓所有人都信你。」
「皇上,臣妾別無所求。曾經,臣妾想承歡膝下享受娘親的愛護,後來,臣妾想盡孝道幫我爹治病。但都沒有實現。進宮後,臣妾想安穩度日,卻每日活在刀尖上。有了昌衡後,臣妾心想,終於能過上好日子了,卻不想我娘依然不放過我。」
我閉上眼,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下。
皇帝眼眶也湿潤了,他沙啞著嗓子輕輕摸著我的臉龐,「你放心,從此以後,再也沒人敢害你。有朕在,朕保你安穩。你要好好活著,不能再做傻事想不開。你沒有感受過娘親關愛,不能讓咱們昌衡感受不到呀。」
我明明已經醒來了,卻覺得好累。
這兩年一直緊繃著的情緒,此刻瞬間得到了釋放。
「禾苗,我的镯子呢?」
我握著镯子,從方才無聲的落淚,變成了輕聲啜泣,最後大聲哭泣。
55.
我養傷的這些日子,皇後被禁足在宮中,聽貴妃說皇帝想廢後。
除夕夜後,禾苗折了梅花插在花瓶中。
「若不是那日姐姐及時帶走家眷們,又制止了皇後的話頭,我真是再無生機了。有姐姐如今掌管後宮,後宮才能安寧。」我坐在炕頭說道。
貴妃看著梅花,卻突然落淚,「其實我一直都知道,父親為了籠絡儲君,才將我嫁了過來。但皇上待我也是真的好,他讓我如同在家中一樣,自由自在。我每日吃穿不愁,讀書寫字,倒也自在。唯獨皇後,始終看我不順。」
「後來,皇上登基,又陸續進宮了許多人,但她們都不如我招皇後厭惡。她明裡暗裡地陷害我,皇上總是偏幫著她,事後多多安撫我罷了。起初,我總是想不明白,我從未害過她,對她畢恭畢敬,為何她如此恨我?」
「其實直到現在,我也不懂。隻是那幾年被她害得多了,也敢當面頂撞她了。因每次都是她害我,皇上也不好說什麼。隻一味地說讓我們和睦相處。如何和睦呢?我又不是庵裡的姑子,被人害了還要說一聲阿彌陀佛感謝施主。所以我就開始反擊,於是一來二去,便劃清了界線。因此你入宮時,便看到我和皇後已經水火不容。」
貴妃眼圈紅得讓人心疼,「我又何嘗喜歡和她鬥呢,我所喜歡的不過是每日悠哉舒服。你入宮後,我慣性地便要想讓你站隊,慣性地想欺負你。後來逐漸了解了你,知道你的不易,我才明白,原來這世間還有人是這樣活著的。我們每日鬥來鬥去,卻有人連活下去都很艱難。」
我拿起帕子輕輕幫貴妃擦淚,「好姐姐,不哭了。如今一切都好了,皇後自有皇上去處罰,你以後要做的,便是好好養身子,早些給咱們昌衡生個弟弟妹妹才是要緊。」
貴妃笑道:「便是沒有孩子,誰又能說我不成?有昌衡在,我便也滿足了。」
56.
病愈後,我親自做了點心去了皇後宮中。
她坐在臺階上盯著那棵海棠樹看,眼裡也無往日的精神。
「皇後娘娘,臣妾給您送了些家鄉點心。」我輕聲喚她。
她僵硬地轉過身來看了看我,「你還肯來看我,我害了你那麼多次。」
我放下食盒,坐在她身旁,「說不恨你,是假的。各人都為了自己利益,我也給你設過圈套,沒資格去評價你的做法。至於我娘的事情,早晚會被知道的。我原也打算日後告知皇上的。」
皇後輕嘆口氣,「說實話,就憑你這低賤的身份,也配在他身旁?那日他抱著你喊太醫,我想殺了他的心都有了。」
我看著已經落了葉的海棠樹,「如果沒有那一山的合歡花,你也不會在行宮害我,對嗎?」
皇後不可置信地看了我一眼,「你怎麼知道?」
我笑道:「我不知道你們曾經有過什麼承諾,但我知道,那海棠樹對你很重要。你說皇上看著海棠樹會想起你,你也一樣,看著海棠樹會想起他吧。隻是這樣的一個人,後來也為了他人,移來滿園的梅花,更為了一個你看不上的低賤出身的昭儀,移植了滿山的合歡樹。」
皇後聽到這話,笑道:「是啊。他曾經說,要和我一生一世一雙人。那時候他是個快活瀟灑的王爺,有一雙兒女,他連側妃都不要。王府裡的日子,每日都是逍遙快活的。曾經我想,能這樣過一輩子實在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皇後眼眸低沉,「後來,他參與了奪嫡,王丞相說能幫她,還沒怎麼幫呢,女兒倒是先送進了王府。王嫻瑾,她是那樣年輕,那樣有朝氣,她在府裡到處遊玩,笑起來如同銀鈴一樣好聽,王爺的整顆心都被她牽了去。她笑著說秋日無趣,冬日臘梅才好看,王爺便尋來了梅花逗她開心。」
皇後眼裡的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他早已忘了曾經對我的承諾。他是我的夫君,卻睡在他人房中,討著他人歡心,讓我如何不恨?」
皇後緩緩起身,坐在那棵海棠樹下,「他早已把我忘了,也把這棵樹忘了。你瞧,如今這棵樹已經枯了。」
我跟在她身後,解下自己身上的繡錦大氅披在她身上。
皇後回過頭來看著我,笑得很悽慘,眼裡都是淚,「你如今和瑾貴妃那樣好,以後也會爭吵,早晚會有嫌隙。」
我看著她,突然覺得她很可憐。
「不會的,我們都知道,他是皇帝,是天子,我們都從未奢望過能得到他專一的愛。」
皇後笑出了聲,「對啊,他對你們來說,是皇帝。從我嫁給他起,他對我來說,便是夫君了。」
「怎麼能一樣呢?」皇後喃喃道,「你們沒有人會像我這樣愛他,沒有。」
57.
我走後,皇後自請搬去了宮外別苑居住,皇帝準了。位分保留,一切用度照舊,太子和公主也能隨時去看望她。
她帶走宮裡所有她喜歡的東西,唯獨沒讓人遷走那棵海棠樹。
後宮由貴妃掌管, 位同副後。
王丞相回來時,不僅查明了我的身世, 還查清了吏部尚書、指揮使、大理寺少卿和涼州知府之間的利益牽扯。
聽著王丞相的報告,知道了涼州知府的種種作為後,皇帝大怒, 撤職查辦,涼州知府被賜死,家眷流放。
我娘從天牢出去後,求著管事太監說要再來拜別我一程。
我準了。
她跪在我宮門外, 哭著讓我救救知府, 幫幫她。
這份深情, 她想讓所有人都看到,隻可惜貴妃早已封了我宮門前的這條道。
「娘娘,她還在跪著。」禾苗撐著傘進來說道。
春日裡雨多,今日這場小雨卻讓我格外喜歡。往年下春雨時, 我爹總說春雨貴如油,不論是莊稼還是花圃, 都指著春雨呢。
「讓她進來吧。」我輕聲說道。
「煙兒,你救救他, 你肯定能救的。」我娘撲在我跟前哭道。
可如今,我也是這樣的女人,我把自己的所有不適通通咬牙打碎。
「隻路」但我不願意。
「你能讓我爹回來嗎?如果你能讓我爹活過來, 讓他的身子骨恢復到娶你之前,那我便救你的知府大人。」我看著地上的我娘, 問道。
她愣了許久,突然瘋了一樣朝我撲過來, 「你個小賤人,是誰把你生下來了,如今飛上枝頭了,連自己的親娘都不認了。你是惠妃, 我便是夫人也做得。」
禾苗一把推開她,「拉下去,丟出宮去。」
「娘娘,皇上身旁的總管來傳話,讓娘娘一同去用晚膳。」禾苗扶著我笑著說道。
「好,去叫上貴妃姐姐, 咱們帶著昌衡去給皇上請安。」我抱過奶嬤嬤懷中的昌衡放在暖炕上,給他穿上那個歪著鼻子斜著眼睛的老虎頭肚兜「娘的乖昌衡, 咱們去陪你父皇用晚膳。」
小昌衡揮舞著兩隻肉乎乎的小拳頭, 一隻手腕上戴著一個金手镯,是貴妃用自己的嫁妝做的;另一隻手上戴著一個銀手镯, 是我用我爹留的那個镯子做的。他笑嘻嘻地看著我,咿咿呀呀的好像在說「娘親抱抱」。
「娘娘,貴妃娘娘來了。」禾苗通傳道。
「走吧,別讓姐姐久等了。」我抱起昌衡, 笑著走了出去。
路過皇後宮中, 雖已是春日,那棵海棠樹卻並未發芽。
隻是夏日依然有合歡花,冬日依然有梅花,至於來年春日, 也會有新的樹被遷進宮裡,繼續發芽、散葉,等待花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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