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
聞言,我連忙掩卷。
頭頂上,一副目光飽含深意:「原來你喜歡秋千。」
「沒有,絕對沒有!」
「我去給你做一個?」
「不用,真的不用!」
「知道了,現在就做。」
我:「........」
入夜之前,他果然拼好了一個秋千,坐板也不知是什麼材質做的,非金非玉,在月光下閃爍著粼粼波光。
此際,盈盈滴翠的池塘裡,倒映著滿天星鬥,我們一同坐在樹下,舒暢地搖晃。
「現在,也唯有寄希望於小樘了。」
聞言,我心有戚戚焉:「你敢撫養太子的遺孤,這哪裡是退路,明明是黃泉路。」
「不至於。」
閻羅惜搖搖頭,淡淡道:「陛下年已古稀,卻子嗣不豐,看僅有的幾個兒子更是神憎鬼厭,據劉秉筆透漏,他時常思念故太子,哭泣達旦,直至暈厥過去.....」
「因此,雖是一招險棋,卻未必沒有翻盤的可能。」
對此,我唯有嚅嚅:「可我隻是擔心.......」
Advertisement
對方抬眸看我,稠密的墨發披在兩肩,眉宇間墜著一絲溫柔。
「莫怕,都有我在。」
34、
是夜,我以為自己會睡不著。
可聽到窗外風吹枝梢的嘍嘍聲,貓踩房梁的窸窣響,早已分辨不清是否在夢境深處。
第二日,我還困著,已經被人扶著坐起來,輕輕靠在了肩上。
「該醒了,宮裡來了人。」
我一聽,立時完全清醒。
此時,一輛四駕油篷馬車正等在門外,兩旁隨侍著數個宮人,看穿著打扮,皆是大黃門。
覆巢之下無完卵,官家失去愛子的怒火終於顛覆了鎮撫司,連正三品的羅宋都遭了清算,不知身為副使的閻羅惜能不能逃出生天。
隻看這一份體面,答案也許是未定的。
車馬循循,馬蹄嘚嘚,自光華門進入皇城,進入一條寬闊御街,又行半柱香時間,幾名小黃門在前面帶挈,將我們迎入一間垂著黃緯的宮殿。
初春季節,裡面還燒著暖爐,熱到一動就要出汗。
再看御座上,那人一身亮黃色常服,發枯神衰,眼皮都已耷拉下來,蓋住了半邊瞳孔。
我隻瞥了一眼,便在閻羅惜身後跪下,不敢抬頭。
緊接著,便聽到了一聲質詢,威嚴而不失輕視。
「這是哪個?」
不等我開口,閻羅惜便道:"陛下,這是玉家長女。"
「哦,當年血洗東宮的《清明錄》,就是出自你父之手。」
我咬了咬牙,忍住了一口氣,隻聽上方的老皇帝又道:「當年馮平在深山鍛造短兵,又與東宮交好,他最欣賞的,便也是你父親了。」
「一介文士,不入朝堂也就罷了,竟日裡結黨營私,不敬君父......」
我小聲辯解:「陛下,那不過是一章話本罷了。」
不過細語一句,階下便傳來一聲尖細的高喝。
"私語不敬,掌嘴!」
那一巴掌沒能打到我,正打在閻羅惜身上。
本來還懶懶地踞在高位上的老皇帝,忽然坐直了身子:「閻同知,你作甚?」
閻羅惜雖然跪著,背脊卻筆直如松:「陛下,我不過是護住了自己的妻子。」
「匹夫之能,如此而已。」
孰料老皇帝聽了這話,一下子亢奮起來。
「你是匹夫,你可以護自己的妻子,我是皇帝,卻連自己的兒子都保不住,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臣沒有這個意思。」
皇帝見他不卑不亢,又朝我恨恨道:「那你說呢?」
我垂著頭:「民女出身草莽,恐怕又說錯話,冒犯天顏。」
「我準你說話!」
「陛下是天子,天子怎會有想護卻護不住的人?」
孰料,老皇帝聞言,原本亢奮的情緒竟漸漸熄滅,神色間流轉著一抹蒼涼。
「你們,你們都在怪我......」
這之後,他倒也沒有再下令處罰,而是縮坐在御椅上,眺著虛空怔怔地發呆,忽然便伸手指著階下的一處深色的溝壑:「就是在這裡,在我腳下不到十尺的地方。」
「馮平被直接杖斃,血濺五步,許是那一天嚇到了太子,夜裡,他飲了許多酒......」
他昏到連尊稱都忘了用,話語間也滿是悲痛,一雙不太清醒的眼睛在我們之間轉來轉去,仿佛在找一個陪葬的替死鬼。
正惶恐時,大袖下摸來兩根溫熱的手指,輕輕繞住了我的。
無端傳遞了許多勇氣。
正在膠著時,門口忽然傳來一聲歡快的呼喚。
「皇祖父!」
35、
我終於明白,小樘又為何Ṭūₗ不管天氣冷熱,頸子上都圍著圍脖,又為何小小年紀,身板已經那麼硬。
因為,他是個男孩子。
眼見少年徑直走進殿裡,老皇帝神情頓時變得慈愛無比,甚至讓出一半位置,叫他堂而皇之地坐在御椅上。
「樘兒下早課啦?」
「是呀,太傅一放人,樘兒就來看爺爺了!」
看老皇帝的神情,已然是甜到了心裡,摸著少年的發頂笑道:「今日太傅教的,都記會了嗎?」
少年撇撇嘴:「四書五經,史記通鑑,這都是樘兒學過的了,有甚稀奇?樘兒要學射御!」
「好好好!」
老人聞言,敞懷大笑:「那爺爺再給你延請一位,不,三位將軍,做你的騎射師傅,如何?」
聽他這麼說,小樘本是歡欣鼓舞,一扭頭看到跪在地上的閻羅惜,轉眼就變了臉色。
不得不說,他與老皇帝的輪廓五官的確很像,都是容長臉,駝峰鼻,秀麗而頗具稜角。
就連這翻臉如翻書的本事,也十分雷同。
「皇爺爺答應過我,叫亞父面聖不跪,怎可言而無信?」
聞言,老人面色流過一陣尷尬。
階下的太監見狀,連忙輕輕打了自己一嘴巴。
「瞧我這記性!」
又殷勤地上前攙扶閻羅惜:「閻同知,快快請起!」
這時,上面的小樘看到了我,神色忽然變得歡快,幾步便下了御梯,將我從地上拉起,又轉頭對著皇帝。
「皇爺爺,玉姐姐做的魚鍋子可好吃啦!」
事情的走向變得玄幻了起來。
一炷香後,我身在偏殿,面前坐著老皇帝和小樘,閻羅惜坐於下首。
御膳房聽我要求,準備了一副石鍋,內置五色彩椒,芋頭、土豆、紅薯若幹,我調好醬汁,又提來一條大桂花魚,立刀敲死,再將一塊塊魚肉片在鍋裡。
面前一老一少,同時看得目不轉睛。
「這是什麼?」
「此乃焖鍋子。」
「哦哦。」
這之後,再澆上顏色濃鬱的醬汁,足足等了半個小時,開鍋後蒸汽如雲噴湧,兩張面孔上同時露出心花怒放之色。
「玉姐姐,一起吃!」
小樘伸手來拉我,卻被閻羅惜伸手阻止:「莫喚她姐姐了,錯了輩分。」
「但是姐姐還很年輕啊!」
少年秀麗的輪廓略顯女相,且已開始變聲,用這明顯的公鴨嗓說著撒嬌的話,令人頗為肉麻。
孰料,對方不為所動:「那你也不要再喚我亞父了。」
小樘無奈搖頭,又悵然對著老皇帝:「所以皇爺爺,以後也不能叫我玉嬢嬢跪了,她已是我亞父的婆娘了。」
我:「..........」
閻羅惜不讓我坐下,是因為他有小樘做免死令牌,而我卻是罪民。
果不其然,老皇帝看出了機鋒,渾濁的眼神清明了幾許:「乖孫,你可是怕朕罰他們?」
小樘連連點頭。
「呵呵。」
老人淡淡一笑,渾濁的雙目已然凝駐在我面上:「你還小,莫要被人利用,心甘情願做了筏子。」
頓時,另兩人都不好再開口,皇帝見我低垂著頭,驀地冷道:「玉家的,你不服?」
我連忙跪下,五體伏地:「陛下!不是不服,隻是沉冤難平!」
「我父親若有心謀反,又何必入東宮?他不過是書生意氣,狂妄無知,這才被有心人利用,自始至終,那也隻是一章話本罷了!」
老皇帝聞言,哈哈一笑:「不錯,話本自然沒問題,有問題的是話本的名字。」
又轉向閻羅惜:「閻同知,你可記得那一年的年號?」
不等對方回答,他便自言自語:「正是元明。」
「清明清明,也不知要清哪裡的明?」
我將頭重重磕在地面,泣不成聲:「這名字不是父親描撰,實是小女無知.........」
見我連磕數下,很快便鮮血披面,閻羅惜和小樘同時來扶,老皇帝重哼一聲:「你不知,你父親也不知?」
「隻能說你也是從犯!」
聞言,一旁的小樘也連忙跪下:「皇爺爺,求您發發恩典!」
偌大的宮殿,落針可聞。
許久,那蒼老的聲音淡淡道:「看在你的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隻將他們流放潮州,可好?」
「可是..........」
「朕知你心中不舍,但妄議君父,其罪當誅。」上首之人,神情怠漠而威嚴:「朕必得懲罰他們,絕不姑息。」
仿佛是為了安撫,他最後補充了一句。
「放心,流放便是流放,朕絕不會叫他們死在路上。」
36、
十二年前,正是最酷暑的時候,我父母因為幹渴難熬,最終死在了潮州路口,這一次,皇帝沒有令我們即刻服罪,而是待初秋涼爽時出發。
天威難測,這也許已是最好的結果。
拿到旨意那一天,我心中愧疚不已,輾轉難眠,閻羅惜覺出我異常,一手輕輕按住我肩膀:「你怎的了?」
「你不該淌這渾水的,若不是因為我,你定然還好好地做著自己的鎮撫司同知........」
「並非如此。」
對方聞言搖頭:「我雖然鑽研奇技器械,卻實在無法對婦孺下手,會有今日,也是必然。」
「更何況小樘...........他理應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去。」
「可他十二年杳無音訊,忽然以東宮遺孤的身份出現,陛下難道沒有懷疑?」
閻羅惜沉吟片刻,斟酌著道:「皇嗣不容混淆,是以御醫多有手段,子母針,溶血碗,都是其中之一。」
「另外,那一日我還放走了一些東宮舊人,他們都知道內情,這倒是沒有異議。」
「那就好。」
我這才放下心來,蜷在他懷中,睡意上湧:「如今這結果已是很好了,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我二妹,她至今在外流浪,不知生死...........」
「她去了哪裡?」
「我也不知,據她說會往北。」
「若你想再見她,勸陛下將我們刺配漠北,也不是不行。」
此刻我困意上湧,竟隻聽出了他話語中的玩笑之意。
37、
事實上,我們還沒等到秋高氣爽,便等來了一紙歿令。
舊帝薨了,新帝即位。
許是遠香近臭,老皇帝臨死前沒有把皇位傳給幾個老兒子,反而傳給了皇孫,年僅十二歲的東宮遺孤,朱容樘。
即位當日,新皇大赦天下,隨即急召閻羅惜入宮。
也不知他是如何斡旋的,竟真的要來了一紙調令——由原鎮撫司指揮使同知,遷任邊疆布政使,由帶枷披鎖的階下囚,一朝翻身成了封疆大吏。
這在大晉歷史上,可謂絕無僅有。
對此,閻羅惜表現得雲淡風輕:「找到你妹妹後,你要讓她喚我姐夫。」
我無以為報,隻得大白天的躺平了一次。
至於我不知去向的二妹........
也許會找到。
也許永遠找不到。
但無論如何,我都有一輩子的時間去尋她。
姊妹有難,姐服其勞。
這也許,就是長姐似母吧。
(全文完)
字體大小
主題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