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了神明腳印之後

「等等,你要抱他去哪裡?!」

三清天也有四季,穿過曲折石廊,水影花梢,四周的環境在快速變化,溫度也在降低,幾乎是呵氣成冰。

對方走得很快,很快便來到了一處冰面上,將襁褓隨意往上面一丟。

嬰兒一頓,很快爆發出一陣更為悽厲的哭聲!

仿佛母子連心,我頓感胸膛裡剜心一般的劇痛,雙眼頓時掛下淚來。

「不,不要!」

「你沒有選擇。」

玄鳥站在不遠處,雙目冷冷地睇著冰面上不停顫動的襁褓:「身為帝喾元妃,你要更多地為神主考慮,而不是炮制更多的麻煩。」

被他話語中的威脅震懾,我立時站住了,不敢上前。

再看那襁褓上的黑霧都已散去,裡面卻是個白白嫩嫩的嬰兒,似乎還在朝我笑著。

「這都是深淵的詭計。」

對方抱著手臂,口吻冷淡:「回去吧。」

「你是帝喾元妃,子嗣早晚還會有的。」

我不敢辯解,剛轉身要走,便聽身後的嬰兒發出一道微弱的哭聲。

「走啊!」

見我站在原地不動,玄鳥皺起眉頭:「你怎麼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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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再看一眼,就一眼!」

我不顧他阻攔,幾步走到冰面上抱起襁褓。

這孩子並不像我以前見過的嬰兒那麼幹巴瘦小,黑霧散去後,他皮膚白白嫩嫩,五官也是小巧玲瓏,似乎感受到我抱起了它,那粉紅的唇角一邊一個,浮起了小小的笑渦。

真是越看越可愛,越看越喜人。

玄鳥有些慌了:「你看完了嗎?」

「沒有。」

「你……」

迎著對方的怒氣,我抱緊了懷裡的嬰兒。

「不能留下他嗎?」

玄鳥聽了,怒極跳腳:「姜嫄!你可想好了!」

「我想好了……父精母血,這孩子有我的一半血脈,說他沒有神性也就罷了,未必就沒有人性。」

說著,我抱著孩子步步後退。

「所以,我要留下這個孩子。」

6

抱著嬰兒回宮殿的路上,他忽然再次大哭,一面哭著,一面用小臉在我胸前磨蹭,我急得手足無措:「玄鳥,我該喂他吃什麼?」

對方冷冷地望著我,完全沒有搭把手的意思。

我一狠心,正要解開衣襟,他忽然伸手攔住,並將我帶到一處濃蔭下的井口:「他若是餓了,你便到這靈井裡打些鍾石玉乳喂他,絕不可親自哺養。」

「為什麼.......」

瞧他面上帶相,我默默把疑問又咽了回去。

「至於你執意留下孩子的事,我會如實回報神主。」

「哦。」

默了一會,我心下升起幾分期待:「對了,待會面呈神主,還煩你提一嘴.......這孩子還沒有名字呢。」

「……」

玄鳥走後,我去靈井處打了些玉乳,這裡到處都有帝奴,倒不用我親自動手。

隻是在喂養時,嬰兒吃得太急,襁褓微微滑落,露出兩個漆黑的大眼仁子。

我嚇得一哆嗦,差點把陶碗打翻了!

不得不說,這孩子和普通嬰兒的區別,也就在這一對邪惡的眼仁上了,雖然有點嚇人,但多看幾眼,總會漸漸看習慣的。

這樣想著,我努力給自己鼓氣,再次將陶碗遞到嬰兒唇邊。

過程中,許是喝得開心,他朝我開心地咧開了嘴,露出裡面血紅的口瓤,再搭配那對不可描述的大眼睛……

呃,更嚇人了。

7

傍晚來臨,幾縷落霞在殿宇間彌漫。

經過了幾輪不間斷的玉乳投喂,孩子已然長大了不少,能在蘆席上歪歪扭扭地爬行了,那靈活的小腦袋轉來轉去,可以很清楚地辨認人物,且見人輒笑,十分活潑。

隻要不看眼睛,從哪個角度看,這都是個十足喜人、十足正常的小嬰兒。

我心下松快了些,將孩子抱在懷裡哄弄:「瞧你如此可愛,你父親定然也會喜歡你的,是不是?」

「呵,誰知他是不是神主的種?」

話音未落,隻聞香風撲面,兩旁夾道的樹蔭中走出一隊浩浩蕩蕩的行列,一名年輕女子坐於車輦上,頭戴七彩花冠,身著雪白羽衣,長長的裙擺逶迤於地。

來者不善。

當下,我隻管抱著孩子逗弄,完全不理會那難看的嘴臉。

隻是這陌生女子瞧著嬌小玲瓏,一開口卻十足惡毒:「姜嫄,你是有什麼魅功,叫神主見了你一眼,便使你做了元妃?」

我笑了笑:「呵,矮腳馬。」

「你說我什麼?」

「咦,矮腳馬還會說話?」

「你!」

這不知何處而來的女子七情上臉,伸手一指我:「你們,給我掌她的嘴!」

話音剛落,隊列裡跳出兩個魁梧帝奴。

我抱緊孩子冷喝:「到底誰才是元妃?!」

正兩相僵持,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聲音:「女狄,你怎會在此?」

原是玄鳥回來了。

似乎對他頗有忌憚,簡狄支吾了幾句,便指揮帝奴們拉著車輦離開,人還沒走遠,玄鳥朝我點點頭:「神主允你養育,且賜下了名字。」

我自然是喜出望外:「什麼名字?」

他隻說了一個字,卻叫我整顆心沉入了谷底。

「你說什麼?」

對方又重復了一次,這次不光我聽清楚了,就連不遠處的簡狄也聽到了,她坐在車輦上拍手大笑,俯仰不止,幾次差點滾下車來。

而我懷中的嬰兒無知無覺,還在睡夢中吐出一個香甜的泡泡。

我抱著孩子,忍不住自言自語:「不管怎樣,你有名字了,不再是不知名的野種。

「你的父親為你起名為棄……」

話剛出口,我眼前已經模糊。

他為你起名為棄……

他居然為你起名為棄!

8

「他是瞧不起這個孩子麼?

「他是瞧不起我。

「因為我是來自鄉野之地的姜嫄,不是麼?」

一個小時後,玄鳥對著仍在哭訴的我一臉麻木:「你莫要再哭了。

「再哭下去,帝丘都要淹了。」

「怎麼會?」

「你有神主的敕封,在哪裡哭,哪裡就會下雨。」

見我仍是不信,他將我帶到靈井處,伸手一揮,裡面的景象立時變了,能看到下界電閃雷鳴,雨落如潑,眼見淹了好幾處稻田。

如此盛大的帝丘,卻容不下我的淚水,我忍不住反駁:「可我的傷心,又該放到哪裡去?」

玄鳥不得不使了神通,將我送到一處無人的荒地,叫我盡情哭個夠。

這裡是神未曾賜福的土地,廣袤無垠的沙漠。

於是我哭了整整一個晚上,直哭得天地昏沉,雨水倒灌,泥沙四處衝刷奔流,甚至漸漸形成了一汪月牙狀的湖泊。

第二天一早,我終於哭夠了。

模糊的視野裡,卻有一個灰撲撲的人影,正對著湖泊長拜不起。

「你是誰?」

那人一轉頭,見我飄在空中嚇了一跳:「女神,我,我名迪。

「我誤入此沙漠已有數天,差點就要渴死了,幸而昨日天降大雨.......」

原來隻是路人。

我看著腳下清澈的湖泊,不免心生感慨:「你要拜湖,還不如拜我。」

「既然你叫迪,那這一處就叫迪拜吧,有這一汪湖,這裡定能成為綠洲,你可帶領家族在此安居樂業。」

此人自是大喜過望,連連磕頭。

9

回帝丘後,我很是頹廢了幾天。

就在這短短的幾天裡,棄已經可以扶著牆學走路了,時間在他這裡變得很快,快得讓我心生不忍,可能是許久沒聽到我說話,棄抬頭朝我「啊」了一聲。

緊接著,他又朝我吐出兩個模糊的音節,見狀,我有幾分驚喜。

「棄,你是在對我說話嗎?」

「啊,啊——」他頓了一下,又笑眯眯地朝我重復了一聲,「——嫲——」

一瞬間,我心上劈了個小小的閃電。

翌日。

我終於鼓起勇氣去尋帝喾,卻被玄鳥攔在主殿外。

「未經傳召,不得喧擾神主。」

「你讓開!」

「大膽!你敢以下犯上?!」

我知道帝喾聽得到,於是便衝著緊閉的殿門大吼:「什麼是下,什麼又是上?!夫與妻並立,猶如天與地,理應平起平坐!

「要我屈居臣服,那和奴隸又有什麼分別?!」

聞言,玄鳥驚呆了。

「姜嫄!你,你竟敢如此!?」

我還待往裡闖,卻被他捂住嘴死死拖住,那對涼薄的眼珠子罕見地流露恐懼:「神主仁善,但未必沒有殺伐之心,別怪我沒有提醒你!」

他似乎在懼怕什麼。

不過沒等我們爭出輸贏,身後的大門,忽然就洞開了。

10

一個清瘦的人影坐在空曠的大殿裡,漆黑的長發逶迤於地,整個人如同鍍上了薄薄光影。

沒了面冠的遮擋,那雙眉鮮翠而細長,如輕煙般散入兩鬢,被那一對碎玉瓊珠似的眼睛注視的我,滿心的怒氣瞬間就啞火了。

「神主.......」

「你可呼我姬俊,也可呼我姬夔。」

帝喾隻是帝號,但我還沒大膽到直呼其名,見我有些拘謹地默立著,對方一指身旁的位置。

「坐。」

我坐下後,見他手裡擺弄著一個造型奇異的陶器,有些好奇:「這是何物?」

「是我剛制的樂器,埙。」

「哦?」

帝喾將那小小的樂器湊到唇邊,隻是輕輕一送氣,那小東西裡便迸出一道清澈而悠遠的曲子。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完整的樂。

我看到了面前霞光萬丈,而天地初生於混沌之中;

看到了旭日綻放,新月升起,也看到了女娲盤泥,眾民繁衍;

我看到了熙熙攘攘,浮生歡笑,也看到了戰爭罹禍,生離死別;

而我如一塊頑石立在雲端,默默觀望著這一切發生,直到海枯石爛,滄海桑田,塵世間的光華流轉飛快,一切終又歸於混沌前的寂靜。

不變的,隻有那永恆輪回的漆黑永夜。

一曲終了,相對無言,帝喾放下了埙,凝神望著殿外一層層霞光漫溢的雲海。

神與人,有一樣東西也許是共通的。

那就是不言自明的孤獨。

許久,對方開口了,語氣裡有著微妙的期待。

「你聽懂了嗎?」

「女嫄隻是個凡人,又怎能理解神明的心情?」

「……」

將對方的不快收在眼底,我勉強提提嘴角:「倒有一事,我今日拼個一死也想求個明白。」

「神主瞧不上我的孩子,哪怕叫他毛蛋、狗剩、鐵柱子也行,為何要給他起名為棄?」

「因為我不能回應你的訴求。」

「這,這都沒見過他,您是不是有些武斷了?」

眼前人神情恬淡,口吻卻殘忍:「他活不到成年,便會受深淵蠱惑而徹底墮落為邪惡。

「這是自他出生便伴隨的詛咒。」

「是嗎,詛咒?」

我一聽,剛才還勉強壓制的怒火頓時爆頂,眼前頓時一片血紅:「那麼請問.......」

「您生而為永世孤獨的神明,這是詛咒嗎?」

「我生而為蝼蟻一般的凡人,這是詛咒嗎?」

「眾生有靈,卻飽受生老病死之苦,這是詛咒嗎?」

我倒是希望他對我這番犯上的言論降罪,或者直接驅逐我,但帝喾默默無言地睇著我,對我顫抖的逼問,甚至沒有任何辯解的意思。

我漸漸冷下心腸:「你既看不上我們母子,便放我們離開也是好的。」

聞言,對方終於略微變色。

「姜嫄,你果然如傳聞中一樣孤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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