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凡別

提出和離那日,七歲的兒子把我關在玄冰洞。

頑劣道:「阿娘,你是不死之身,不會死的。」

夫君冷眼看著我,他說:「神女柔弱,比你更需要我。」

兩人拋下我,轉身去為渡雷劫的神女護法。

我在玄冰洞裡凍得渾身發抖,很久才聽到一聲系統音。

【宿主,新身體已經重塑好了,隻要這具肉體毀壞,就能脫離了。】

【你要避開他們嗎?】

我沉聲道:

「不。」

「我要等我的雷劫降臨,然後把這具屍體,作為禮物,送給他們。」

1

玄幽從神女宮回來後,我心平氣和地提了和離。

他沒抬頭,自顧自地練字。

玄幽生得清冷俊逸,鴉青色的薄袍襯得身姿颀長。

燭光下,臉若水中冷月。

活像畫裡走出來的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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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裡的仙君,總歸是冷心冷情,捂不熱的。

我覺得他沒聽見,敲了敲案幾,重復道:

「玄幽,我思來想去,我們還是和離吧。」

「我不要你贈我什麼,隻需給我一些銀兩,將我送往凡間便成……」

一滴濃墨在紙上暈開。

他停了筆,問:

「你又在生氣嗎?」

「我和盈燭之間,不是你想的那樣。」

玄幽靜靜地看著我,神情未曾變化分毫。

我的身影落在他的眼裡,平庸、弱小。

也對,我是凡人,他是仙君。

在玄幽眼裡,我違抗他的唯一手段,約莫就是生氣、鬧脾氣、提和離。

我攥緊了拳,真的很想賞他一巴掌。

然後告訴他,我不會再因他對神女的深情ẗŭ₉守護,而感到憤怒難過。

我隻想,一腳踹掉他,祝福他和神女天長地久。

想著,我輕輕地笑出聲。

「沒有,我是認真的。」

玄幽換了一張紙,提筆,寫了一封和離書。

他攤開了和離書,隻給我瞧了一眼,便撕掉了。

「你真的舍得離開我們嗎?」

他冷冷地說:

「玄鱗很喜歡你。就算我答應和離,他也不會丟下你這個母親。」

「仙族血脈,不容流落在外。」

我仿佛聽見了笑話,張口欲辯駁。

我的兒子,玄鱗推門而入,緊緊抱住我的腿。

仰著稚嫩的臉,泫然欲泣:

「阿娘,你不要鱗兒了嗎?」

我看著他蘊滿淚水的眼睛,蹲下來。

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臉,奇怪地問道:

「鱗兒不是一直不喜自己有個凡人母親嗎?」

2

我曾慘死於一場大火之中。

一個自稱系統的東西找到我,說可以幫我復活。

隻要我能攻略玄幽仙君。

它說我才是這個世界的女主,是玄幽仙君的官配。

我不該命絕於此,而玄幽也不該是神女盈燭的舔狗。

它需要我和玄幽,按照劇情發展感情,達成 HE 結局,維持天道的穩定。

我想活著。

於東海灘塗上,按照系統的指引,救下重傷的玄幽。

那日的海風很溫柔。

玄幽一襲天青色衣衫,胸膛是一大片駭人的血跡,嘴唇被血染得嫣紅,像一隻易碎的青花瓷。

我被陽光晃了眼。

背著玄幽,踉踉跄跄走了一路,差點累死在半道,才磕磕絆絆把人背回家。

他為助盈燭提升修為,獨闖九幽奪寶,被業火傷了眼睛。

我褪去玄幽的衣服,割掉他身上的腐肉,小心地清理傷口,又精心熬煮藥,為他外敷眼睛,不眠不休照顧了他七日。

玄幽眼睛恢復那日,睜開一雙朦朧似水的眸子。

淡聲問:「姑娘救我,所求為何?」

我調笑道:「當然是為了你啊。」

玄幽擰眉:「我已有心悅之人,不會再娶妻。」

我裝傻充愣,觍著臉跟在玄幽身邊,按照系統的指示走劇情。

玄幽為盈燭獻寶,闖蕩九死一生的秘境時,是我生死不棄地陪著他。

玄幽為盈燭承擔雷劫,遭到反噬時,是我習得療愈術救他。

玄幽被盈燭拒絕,喝得酩酊大醉時,是我陪著他痛飲一夜。

也是那日,他從窗口遞給我一枝沾著露水的桃花。

笑容難得溫柔和煦。

我想,他約莫是對我動心過的。

後來,他徵戰魔界,被下了情毒。

他找來解毒的人,是我。

一夜迷亂。

情毒渡到我身上,我自此經脈俱毀,再也不能修煉,也無法使用療愈術。

甚至,育有一子。

那時,玄幽送了我很多奇珍異寶。

他說:「抱歉,我會補償你的。」

他會補償我,但不願娶我。

我和玄幽,玄幽和盈燭,這樁風月在仙界愈演愈烈。

仙侍們看我的眼神,隻有鄙夷。

未婚先孕,我不敢挺著肚子出門,成日龜縮在院子裡。

直到盈燭找到玄幽說:

「玄幽哥哥,我定親了。」

「你應該忘記我,往前看。」

那以後,仙界同時有了兩樁喜事。

我和玄幽,盈燭和天族太子。

大婚那晚,玄幽在階前獨坐到天明,帶著滿身露水回到廂房。

他說:「我娶你,僅此而已。」

「你不必另生他想。」

3

我告訴系統,自己沒有辦法繼續攻略玄幽,也不想生下這個孩子。

真心換取真心,但我換不到一顆遺落的真心。

它拒絕了。

【宿主,你和玄幽,命中注定有一子。】

我隻好不再去注視玄幽,無視有關他的一切。

即便,他又一次為盈燭闖秘境,重傷昏迷。

我沒有精心為他熬煮湯藥,沒有妥帖地為他將藥吹涼,更沒有守在他身邊擔驚受怕地度過漫漫長夜。

因為玄幽並不喜歡我對他的照顧。

他覺得,這些事情都可以交給仙侍。

所以,我隻是靜靜地坐在房中,低聲問仙侍:

「玄幽安否?」

得到肯定的回答,便沉沉睡去,以掩飾心中的擔憂。

這樣也就不必看到,玄幽對盈燭隱忍又深沉的愛。

我的目光,隻在我的孩子身上流連。

玄鱗天縱奇才,年紀輕輕就修成了上仙之位。

我是個平庸的凡人,無靈力無背景。

既然無法給予玄鱗修為上的幫助,我便將自己跟隨玄幽闖蕩秘境的遊歷見聞編纂成書,交給玄鱗。

等到他能獨當一面,就可以帶上這本書,去探索這個世界。

玄鱗坐在我懷裡,身體柔軟而溫暖。

他會認真地聽我描述,我所見過的世界。

朗聲告訴我:

「阿娘,我長大以後,也要去阿娘走過的地方!」

我抱著他,覺得自己在孤獨的仙界裡不再孤獨。

有一日,玄幽回家。

靜靜地看著我和玄鱗,肩並肩地坐在大樹底下蕩秋千。

楓葉落了滿肩。

玄幽走過來,拂開我肩頭的楓葉,主動幫我們推秋千。

我回眸,看見他的眼底落了些許柔情。

玄幽沉吟半晌,面色沉痛道:

「盈燭流產了,她很難過。」

「我想把鱗兒抱過去,給她先養著。」

那是我第一次崩潰。

我撲到玄幽身上,拼命捶打他,哭得聲嘶力竭:

「鱗兒是我的孩子!你不能這麼對我!倘若你真的愛盈燭,又為何娶我?」

「你這個人,到底有沒有心?」

我的反抗沒有用。

鱗兒還是被抱走了。

他成了盈燭的養子,我不被允許去見他。

我成日坐在秋千上,目光望向牆外,牆外的牆外。

卻始終望不到盈燭那座神女宮,也望不到我的鱗兒。

玄幽安慰我:「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我悽然一笑,甩了他一巴掌。

再後來,鱗兒回來了,卻像換了一個人。

他見我的第一面,十分不悅:

「哪裡來的卑賤凡人,也敢到仙界撒野?」

那時,我想送他一把親手雕刻的平安鎖。

可惜,我用了三個月,把手磨出水泡才做成的平安鎖,終究不得他的歡心。

玄鱗把玩著那塊平安鎖,反手把它捏成齑粉。

他說:「凡人的東西,就是不中用。」

我看著飄落的粉末,喉頭幹澀。

我告訴他,我是他的生母。

玄鱗不喜反怒,譏笑道:

「你是我的生母?你手段可真了得。我不需要一個凡人做我的母親。」

曾經依戀我的兒子,如今用鄙夷的目光看我。

那些目光,就像刀子,割得我的心生疼。

午夜夢回,都是我未婚先孕時,龜縮在玄幽院子裡的惶恐與不安。

是我沒教好他,缺席了他的人生。

我一看到他,就覺得有根木樁,一寸一寸釘入心髒,痛到難以呼吸。

玄鱗不喜我的出身,更喜歡盈燭能為他帶來的地位與尊榮。

一直到,我為他拼命擋下雷劫後,他才終於願意喚我一聲阿娘。

那日,我落了淚。

不知是因為雷劫劈在身上的痛,還是因為他喚我一聲阿娘的得償所願。

但是,我累了。

可他們,卻不許我離開。

4

玄鱗在書房大鬧一場。

半夜,他趴在窗臺問我:

「阿娘,你能不能不要和父君和離?」

我搖搖頭,拒絕了。

玄鱗忽然問:

「阿娘,你可以陪我走走嗎?」

看著他乞求的眼神,我心軟了。

可我沒想到,玄鱗是來騙我的。

他把我關在玄冰洞。

這裡四周都是玄冰,散發著森冷寒意,侵入骨髓。

我毫無靈力御寒,凍得牙齒上下打戰。

玄鱗站在洞外。

隔著結界,臉上再無委屈。

他笑意盈盈,又問了一遍:

「阿娘,你能不能不要和父君和離?」

我隻說道:「放我出去。」

月色下,玄鱗的眼睛很亮。

「阿娘,我現在很喜歡你做我的母親。」

「這幾日盈燭阿娘要渡雷劫,太子阿爹不在仙界,我和父君要去為她護法,又實在害怕你跑了,隻好先把阿娘關上一關。」

我凍得倚靠著冰壁,緩緩蹲下。

我受盡白眼生下的兒子,喚盈燭阿娘。

我忍不住抱緊自己。

玄鱗俯身問:「阿娘,可不可以不要怪我?」

我顫聲問:

「倘若我說,這幾日,我也要渡雷劫呢?」

玄鱗隻道:

「阿娘,你不能騙我。你是凡人,凡人哪裡來的雷劫?」

他眼珠子一轉,笑得天真又殘忍:

「更何況,阿娘是不死之身,不會死的。」

「阿娘是怎麼做到的,可以教教我嗎?」

我拼命為他擋下雷劫卻不死。

玄鱗卻以為我有不死之身。

可這從來,都是我為了護住他的性命,和系統做下的一筆交易。

為此,我受到反噬,要扛過兩次雷劫。

我看著玄鱗的臉,自嘲地笑了笑。

認真道:

「你像玄幽,也像盈燭。」

「卻唯獨不像我。」

他臉色微變,有些驚慌地喚道:「阿娘!」

卻被一道清冷的聲音打斷。

「鱗兒,過來。」

我朝玄幽冷聲道:

「放我出去。」

「你如今心緒不寧,還是在玄冰洞冷靜些時日為好。」

玄幽牽起玄鱗的手,轉身欲走。

我喝住他們:

「你們要去為盈燭護法,助她渡過雷劫,那你知不知道,ŧú₌我也要渡雷劫?」

玄幽冷眼看我,他說:「神女柔弱,比你更需要我。」

我忽然冷靜下來。

「不是她柔弱。是你們自始至終都認為,我是個卑微的凡人,無法與盈燭相提並論。」

他頓了頓,似乎在解釋:

「你別這樣,我如今,已經不喜歡盈燭了。」

玄幽看著我,冰冷的眼底閃過一絲溫柔。

「你好好聽話,我們好好過日子。」

「玄幽,我們不會有以後了。」

他腳步一頓,還是走了。

我坐在洞中,看著兩人的背影,輕笑出聲。

拂袖抹去眼角的淚水,靜靜地等待。

直到系統上線,腦中傳來一聲冰冷的機械音。

【宿主,新身體已經重塑好了,隻要這具肉體毀壞,就能脫離了。】

【你要避開他們嗎?】

我沉聲道:

「不。」

「我要等我的雷劫降臨,然後把這具屍體,作為禮物,送給他們。」

「記得,順便幫我屏蔽掉痛覺。」

5

天邊醞釀著一團巨大的劫雲。

數不清的紫電如遊蛇在劫雲裡亂竄。

系統在腦海裡尖聲播報:

【宿主,雷劫將在三十秒後降落。】

【玄幽對此處的雷劫有所察覺,他正疾速趕往此地!】

【他他他!他到了!】

我攤了攤袖子,拂去肩上的落霜。

滿不在乎道:「來了也挺好的。」

「正好,一刀兩斷,死生不復相見。」

語罷,我笑吟吟地望向遠方的一抹鴉青色身影。

他伸出手,寬袖在狂風中飛舞。

似乎想要極力抓住我。

玄幽極力嘶吼:「快躲開!」

與此同時,雷霆萬鈞從天而降,以摧城之勢撕裂玄冰洞口的結界,濺起無數火花。

整個玄冰洞發出轟然巨響。

亂石紛紛滾落。

我的身影淹沒在雷霆之中,徹底消失在他眼裡。

【叮。恭喜宿主,脫離成功。】

我依附著系統。

面無表情地注視地面上,那兩個狼狽的身影。

向來傲視凡人的玄鱗,跪在地上,哭著要阿娘。

而玄幽拼命地挖著碎石,企圖把我的屍體找出來。

他的手在顫抖。

堂堂仙君,害怕得連靈力都忘記用了。

兩隻白皙如玉的手,全是被碎石割出來的傷口。

玄幽終於挖出我的屍體。

氣息斷絕,血跡從嘴角蜿蜒,心口是雷電破開的大洞。

整具屍身透著一股詭譎的美感。

系統討好道:

【宿主,這可是我特地給你做的造型,保準悽美得叫人挪不開眼,倍兒體面!】

玄幽握住那隻慘白的手,捧在臉側,低聲呢喃ṱüₒ: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會死……」

而玄鱗,不住搖晃著我的屍體。

「阿娘,醒醒啊,你不是不死之身嗎?你快醒醒啊……」

我自嘲地笑了笑。

哪有什麼不死之身?

不過是一位母親,一顆想要護住兒子的真心罷了。

我沒再回頭,朝系統道:

「走吧。我該回凡間了。」

「輪到我向你證明,即便沒有男主,僅憑我自己,也能維持天道穩定。」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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