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師門都有病

師父問我:

「你在做什麼?」

我說:

「給那兩個造謠狗一人一劍。」

師父勸我:

「大家都是同宗,撕破臉皮多不好看。」

最終,兩人一番爭執,統一口徑:

「時妄就是魔族之人。」

師父又說:

「你的劍夠不夠快,要不我來?」

44.

這個時候,隻需要清極仙尊認下時妄是他親生子的身份。

簡簡單單一句話,以他在仙門的影響力,便能立刻打消在場大部分人對時妄的懷疑。

可他並沒有。

相反,他帶頭召集弟子,進入秘境捉拿時妄。

概因此處是祖師爺們專門為考驗弟子設下的秘籍,所以也隻有弟子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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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師父著急上火,便輕聲安慰他:

「徒兒也進去瞧瞧,努力在他們之前找到小師弟。」

小師妹在我身旁堅定地舉起了手:

「我同師姐一起去!」

這回輪到我著急上火了。

「你入門才幾個月?學了點皮毛而已,秘境裡本就危險重重,如今還多了魔教餘孽,萬一受傷了怎麼辦?」

小師妹委屈地捏著衣角:

「可是師姐,我在我娘墳前立過誓,要保護好我的每一個親人。」

45.

我還是帶著小師妹一起進入了秘境裡。

師父告知我們,由於經費短缺,他斥巨資為我們買的行頭中看不中用,沒多少用來保命的道具。

所以我們隻是從衣衫褴褸的彩筆,升級成了花裡胡哨的彩筆。

本質沒有多大提升。

此行能找到大師兄和小師弟,並將他們平安帶出來最好。

若是帶不出來,也不要逞強。

萬事以自己的安危為重。

秘境之中,與外頭的招搖山截然不同。

參天大樹拔地而起,幽深的灌木林一眼望不到頭,森林深處開著色彩斑斓的花,有人經過,就扭動腰肢翩然起舞。

小師妹蹲在花前,不知從哪裡掏出來一本筆記。

上面鬼畫符一樣密密麻麻寫滿了隻有她自己看得懂的字。

她逐字逐句讀了,告訴我:

「師姐,這是䔄草,奇怪……魔界之草怎麼會長在這裡?如果看著它的時間超過半炷香,就會中毒,陷入她所制造的幻境之中。」

她抬起頭來,問我:

「師姐,你看著它多久了?」

我:「……」

我:「算算時間,差不多該中招了。」

46.

小師妹最後留給我的話是:

「師姐,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別急,我再翻翻筆記,看看有什麼解毒的辦法。」

然後我就失去了意識。

再度清醒過來時,眼前的景色已經變了。

黃泥夯築的土牆早已開裂,寒風呼嘯著從大大小小的縫隙裡鑽進來。

我睡在茅草扎成的床榻之上,身上僅蓋了一層薄薄的破棉花褥子,穿著打滿補丁的單衣單褲,手腳早就凍麻木了。

我對這一切再熟悉不過了。

被師父救走前,我就是在這裡,度過了我人生的頭十五年。

47.

此時天還未破曉,門外已經有了腳步聲。

我旁邊挨挨擠擠睡滿了孩童,小至三四歲,大至十三四歲。

但無一例外,沒有超過十五歲的孩子。

我聽見外頭的人在小聲議論,說阿一明天就滿十五歲了,可以送入宮去。

阿一不是個名字,隻是個代號。

最接近十五歲的孩子會被稱作阿一,等到他被送入宮裡,下一個最接近十五歲的孩子又會成為新的阿一。

沒人知道那些消失在深宮裡的阿一是去做什麼的。

大家都以為,他們去享福了。

直到我成為阿一的那一天,親眼看見地窖裡堆滿的白骨。

我才曉得,那些年滿十五歲的孩子,血肉都做成了長生不老的補藥,被帝王吞入腹中。

這是魔教的法子。

48.

我與其他孩子不同。

管教我們的姑姑,是我的阿娘。

所以,不論其他孩子是否比我年長,都管我叫阿姊。

「阿姊,你可聽說了?今日要來新人呢。」

他們憤憤不平:

「希望新人年齡不要比我大,我想快點長到十五歲入宮去,聽說宮裡的人頓頓都有白米飯吃,還有厚厚的袄子穿,阿姊,這是真的嗎?」

我摸了摸跟前小韭菜的腦殼,沒有說話。

不消一會兒,我阿娘就進來了。

她進來先掃了一眼屋裡,隨後叫我過去:

「伸手。」

我甚至都還沒反應過來,我已在師父門下學了幾十年的劍,不必再懼怕她。

刻在我骨子裡的本能反應先動了。

我老老實實地伸出掌心,她一尺子抽得我皮開肉綻。

上一道傷疤還未好透,血肉又重新翻出來,鑽心地疼。

阿娘問我:

「腰帶為何系成這樣?左邊足足短了右邊一寸!」

我低頭一看。

瞎說。

這明明才短八分,哪來的一寸。

但我沒有和她頂嘴,而是迅速地將腰帶調整好。

阿娘挑不出我第二處錯,才叫門口的孩子進來。

他也穿著不合體的衣服,踩著草鞋,嘴唇都凍紫了,直打哆嗦。

但臉我還是認得出來的。

是大師兄。

又是大師兄。

49.

阿娘叫我領著人先熟悉一下環境,她需要去準備明日阿一入宮的事宜。

她一走,大師兄就迫不及待地問我:

「這是什麼鬼地方?」

我:「這裡是宮城以北,我生長的地方。歡迎來到我的世界,我嬌貴的驢公主。」

大師兄:「……」

50.

大師兄說,他在半路上遇到了時妄,本想結伴同行,誰知道突然衝出一伙瘋批,手持法器,不由分說,追著他們嗷嗷地砍。

慌亂之中,他們走散了。

他一頭扎進䔄草深處,被幻境所困。

好不容易從自己的幻境裡掙脫出來,開心不過三秒,他發現自己又陷入了我的幻境裡。

究其原因,大師兄覺得是他點背。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嫋嫋,還好你遇見了大師兄我。我早就摸索出來了,所謂幻境,其實就是你自己的心結。把心結解開,幻境也就自然而然破解了。」

「去吧。」他叫我,「去與你阿娘好好談談。」

51.

阿娘在幹活。

在這處破舊的莊子裡,每個人打會走路起就要領活幹。

到死為止。

她才三十出頭,卻早已身形佝偻,如老妪一般。

見是我進來,她慣例先審視我一遍,檢查我身上裝束是否工整,是否符合她的規矩。

阿娘總說,規矩很重要。

宮裡的貴人們喜歡守規矩的奴才。

在這座城裡,也隻有守規矩的人能活下來。

見我穿戴整齊,未有半點差錯,她冷哼一聲,繼續轉身去忙手上的活計。

順帶頭也不抬地問我:

「新來的那個孩子,你安排好了?」

我沒有回答她。

我在她剛整理完的稻草垛上坐下,輕松地躲過了她劈頭蓋臉砸向我的戒尺。

我說:

「阿娘,別忙活了,我早已修了幾十年的仙,你也死了幾十年了。現在的你隻是一個幻象,不如坐下來歇歇,同我聊聊天。」

阿娘一怔,下意識又想揍我。

可戒尺尚未落下,她又將懸空的手縮了回去。

她似是在喃喃自語,又似是在問我:

「修了幾十年的仙……那你活過十五歲了嗎?嫋嫋。」

「活過了。如今我是昆侖仙宗長玦仙尊門下弟子,師尊愛護,同門友善,吃得飽,穿得暖,每天都過得很開心。」

阿娘松了一口氣:

「那便好。那便好。」

她的態度更佐證了我這麼多年來的猜想。

直到今日,我終於有機會問出口:

「其實你知道,年滿十五歲送入宮門的孩子,壓根不是去享福去了,而是去做帝王的長生不老藥了,對嗎?」

阿娘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再回應的時候。

她沙啞著嗓子答道:

「對。

「我知道。」

52.

我的心結,是在我十五歲那年,被阿娘親手送入了宮門。

門落鎖前,我看見她久經風霜的臉上眼淚縱橫。

她的一雙手握成拳頭,貼緊身側,硬是沒再向我伸過手。

一直以來,我午夜夢回,都是那道緩緩合上的宮門。

我想知道我阿娘清不清楚宮闱裡的秘密。

她是不是自願將我推向深淵的。

而今知道了答案,我的心結已解。

我能察覺到院子外頭的世界起了風,所有的景色與人物皆成碎片,隨風而逝。

大師兄在敲門,這陣風很快就要刮到我們的小院裡來了。

我向阿娘告別。

我說今生我們母女緣分已盡了。

若有來世,我不願再做你的女兒。

來世我們不必再見。

53.

阿娘消失之前,嘴裡還念叨著兩個字。

我沒聽清。

54.

我揣著心事,沒留意險些摔下臺階,被大師兄拉了一把,才回過神來。

我腳下是高聳入雲的玉階。

玉階之下卻是深不見底的斷崖。

稍有不慎,屍骨無存。

從我的幻境裡出來,我們仍舊沒能回到招搖山的秘境裡。

我問師兄:

「這又是什麼鬼地方?」

大師兄:「……」

大師兄無聲地蹦出了一句優美的中國話。

隨後他微笑著告訴我:

「這裡是同門師兄弟上演葫蘆娃救爺爺的副本。」

我:「?」

我一抬頭,正有幾個仙門弟子將一個血人丟出門外。

他順著臺階咕嚕嚕滾到我們腳下,露出一張我依舊很熟悉的臉。

時妄。

55.

他傷得極重,應該是剛受了鞭刑,渾身上下沒一塊好肉。

此時的他,看起來不過五六歲的年紀,衣裳雖舊,但每一塊補丁的針腳都縫合得很漂亮。

丟他出來的弟子用昂貴的鮫絲軟帕擦幹淨手上的血跡,隨手扔在時妄身旁。

他啐了一口:

「也不知道哪來的野種,竟妄想攀附我們師尊?我呸!真是晦氣!」

他掃了我倆一眼,漫不經心道:

「喂,你們兩個,最好離那個小雜種遠一點。他是條瘋狗,見人就咬,我們不過講一句他是個沒爹沒娘的小畜生,師兄弟竟被他咬傷了好幾個。」

我將時妄受傷比較嚴重的幾處簡單包扎好,冷著臉抬起頭看了那名弟子一眼:

「道歉。」

弟子:「?」

他不可置信地指了指地上的時妄:「你不會叫我給這個小雜種道歉吧?」

不道歉是嗎?

好。

關門,放大師兄。

我今天就要讓他見識見識。

什麼叫瘋狗。

什麼叫汪汪隊立大功。

56.

師兄到底一米八八。

俊臉一張,腹肌八塊。

他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個口出狂言的弟子打趴下了。

可這時,時妄在我懷裡竟發起了高燒。

全身滾燙,意識模糊,扯著我的衣袖喊:

「娘。」

我翻遍全身,翻出一顆續命的丹藥,喂他服下。

但他仍需一處地方靜養。

我和大師兄兩人,齊刷刷地將視線投向剛剛那名被揍成狗的弟子。

弟子:「……」

為大師兄的八塊腹肌所折服的他,很樂意把自己的住所讓出來,並提供給我們一些必要的藥材。

57.

清極仙尊門下弟子的住所皆在山腳處。

溪水潺潺,鳥語花香,零星分布著幾處小木屋。

平常弟子們獨來獨往,誰也不打擾誰。

師兄把弟子押進屋,捆嚴實了丟在角落,才去後院為時妄煎藥。

我用冷水浸湿帕子,敷在他的額頭。

幻境之中,有我們照顧還好些。

也不知道當初在現實世界裡,他是怎麼熬過這一劫的。

時妄蜷成一團,在被子裡瑟瑟發抖:

「師姐,我冷。」

我又替他加了一床被子,掖好被角,忽然記起他剛剛叫的是「師姐」。

而不是「娘親」。

我重新低下頭,對上時妄黑曜石般的眸子。

他靜靜地躺在那兒,不知醒了有多久了。

58.

時妄的面色依舊潮紅,想是熱度未退。

在他與我共處的那段歲月裡,他從未有一次生過病,叫我操心。

我照顧小孩的碎片裡缺了一塊,此刻也算是補齊了。

我問他:

「喝水嗎?」

他搖了搖頭:

「就這樣看著你就很好,師姐。」

我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明明外頭的世界正血雨腥風,他被列為魔族第一懷疑對象,有大批的仙門弟子在秘境裡捉拿他。

我卻隻覺得,若是日子能一直這樣安穩地過下去也挺好。

我與他目光交纏。

他眼底裡似有萬丈深淵,比方才玉階之下的那一個更神秘,更讓人沉迷。

我伸出右手,「啪嘰」一下落在了他的臉上。

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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