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屍年年

我理解不了這種感情。

但我安靜地陪他跪了三個夜晚。

後來,我成了沈玉堂的書房丫鬟。

再後來,我在他書房看到了沈父的畫像,以及沈父寫給他的驕兒詩。

畫像上的中年男子自然是相貌堂堂,鬑鬑頗有須,且雙目如炬,一派威嚴。

那首筆力蒼勁的驕兒詩是這樣寫的——

玉堂我驕兒,美秀乃無匹。

文葆未周晬,固已知六七。

四歲知姓名,眼不視梨慄。

交朋頗窺觀,謂是丹穴物。

……

我雖看不太懂,但能感受到沈父對這個兒子有多歡喜和重視。

於是脫口道:「老爺好像很喜歡公子。」

沈玉堂睹物思人,正神情悵然,聞言愣了下,道:「我父自然是慈愛於我。」

「我父好像也慈愛過我。」我認真地回想了下,「我娘也是。」

二百多年了,實在是記不太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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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隻恍惚想起,李大戶也曾Ṫųₓ帶我逛過花燈會,買過小糖人和兔子燈。

埋我的時候,他們放了好些陪葬品,以及我娘親手縫的一套小袄。

可是那又如何,隻會讓我更加憎恨。

因而我哼了一聲,又對他道:「都是假的,世間種種,總歸不過是蒼狗為菑,我才不稀罕。」

沈玉堂看著我生氣的臉,大概是想起了船上之事。

當時我道是家境貧寒,爹娘為了攢錢給弟弟娶親,將我給賣了。

那人天天打我,我一路地逃,才在船上被他所救。

我臉上定有怒氣,他才會神情松軟,對我道:「人生渡口,各有各舟,父母之愛亦是,緣起則聚,緣盡則散,年年你莫要困住了自己。」

坦白來說,我內心至今仍纏繞著一股惡怨。

這事兒狐狸姐姐和夜遊神皆不知道。

他們都以為,隨著當初村裡人的消亡,我已然釋懷,散了所有的怨。

山野精怪也分好壞。

作惡的邪門魔道,總有被天誅地滅的一天。

二百年來修不化骨,做鹿塢仙,在夜遊神和狐狸姐姐的指引下,我想步上正途。

雖然我自知,心中那股惡怨,極力壓制,仍未消散。

我後來時常在想,若沈玉堂沒有路過山林,好心辦壞事地埋了我,農歷五月十三那天,我真的能修成不化骨嗎?

即便修成了,從此真的能步入正途嗎?

沒有答案。

但當沈玉堂對我說,「世間的善與惡,皆是人心趨利使然,自有福禍可說,他人之惡已然倍受於身,餘心之善,是該寬恕了自己而非他人。」

這話我想了很久,竟開始有所感悟。

世間的善惡,趨利使然,皆有代價。

所以我怨氣難消,實則是自己對自己產生的惡意嗎?

6.

我想,我終於明白為何沈玉堂能夠超度我了。

他真的是個好人。

出身世家,品性高潔,且始終保持一顆赤誠之心。

我後來在書房,有一次百無聊賴,跟他講了個顱針求子的故事。

「那小孩不過是生在了女兒身,便落了個慘死的下場。」

「公子,我想不明白,你說世間女子如此命賤,到底錯在了何處?」

他彼時在練字,聞言看著我,認真道:「是教化的錯,倫常的錯,男人的錯,總歸不是這世間女子的錯,更不該成為你的困擾。」

「……公子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這樣驚世駭俗的話,竟從一個男子口中而出。

朝廷的官員,上位者的探花郎,在說他們的禮法與思想是錯的。

若是傳出去,不知會掀起怎樣的風波。

我一個活了二百多年的僵屍,一瞬間也被他的話驚到了。

男尊女卑,是自古便有的定律。

滄海桑田,朝代可以更替,唯獨這思想,男子不會質疑,女子不會質疑。

僵屍更不會質疑。

我瞪大眼睛看他,卻見他衝我彎了彎眼眸,食指放在唇邊,噓了一聲。

沈玉堂長得可真好看,唇紅齒白,眸若星光。

我從不知道,僵屍也會頭腦發暈,歡喜地看向一個人。

渾濁世俗之中,竟還有這樣的人。

抑制不住那狂喜,我雀躍道:「公子,您今晚還宿在書房嗎?」

沈家宅子大,沈玉堂的書房,也很大。

內外幾間,亦有寢室可以歇息。

前幾日他看書累了,有一次沒有回去,直接睡在了這裡。

那晚我尋思著是個好機會,非要替代秋實姐姐,睡在外室守夜。

等到夜深人靜,熄燈後,我便悄悄地走去了他的床邊,喚了一聲公子。

暗室之中,沈玉堂明顯嚇了一跳,知曉是我,竟有些緊張。

「年年?你怎會在此?」

「我睡不著,公子屋裡暖和,外室太冷。」

「外室亦有被褥,也有炭火,怎麼會冷?」

「……我有些怕。」

「你怕什麼?」

沈玉堂聞言,竟忍不住笑了,道:「你也會怕?」

「當然,我從小就怕鬼,公子你說,這世上有沒有鬼?」

我一邊壓低聲音,一邊上前,爬到了他的床上。

結果還沒挨到他的邊兒,他直接起了身,一把將我拽過來,按倒在了床上。

我心中一喜,以為好事將成了。

下一瞬他便拉過被子裹住了我,捂得嚴嚴實實,隻露出我茫然的腦袋。

我不解道:「公子?」

隔著被子,他還用膝蓋壓著我的腿,松了口氣般,又笑了起來:「這樣你就不會冷了。」

「別怕,世上縱有鬼怪一說,身正之人,又有何懼,你說對不對,小年年。」

天殺的,他叫我小年年。

他好溫柔。

黑暗之中,我用那雙不屬於人類的眼睛,清楚地看到他明亮的眸子,眼底藏著盈盈的笑意。

那低沉悅耳的嗓音,溫如三月春風。

我滿腦子的此時此刻,天時地利,該陰陽交合。

於是奮力起身,想湊過去吻他。

結果因為被他裹得像個蠶蛹,又壓著腿,怎麼也夠不到他的唇。

最終,沈玉堂笑出了聲,伸手彈了下我的腦門,然後翻身下了床。

「快睡吧,我去外面睡。」

我覺得沈玉堂可能喜歡我了。

告訴狐狸姐姐這想法的時候,她目瞪口呆,抽搐了下嘴角的胡須。

彼時她正化形成一隻紅狐狸,躺在我懷裡,被我摸來摸去。

「……想讓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又撒不出來。」她說。

我哼了一聲,解釋道:「你有所不知,這一年來我與他幾乎形影不離,他連出門拜訪恩師,都要帶我一起。集市街上看到好吃的好玩的,我多看一眼,他便吩咐人買下來,全都送與我。」

「這算什麼,若真的喜歡,怎會一年了還沒被你得手。」

提起這茬兒,狐狸姐姐就嗤笑。

她是近來剛到我身邊的,聽聞我還沒近得了沈玉堂的身,很震驚也很鄙夷,說我丟盡了山中精怪的臉,連個男人都睡不到。

我忍不住辯解:「他在守孝。」

狐狸姐姐哼了一聲:「都是借口,說到底是你如今的樣子不夠貌美,誘惑不到他。」

「年年我可提醒你,拖得時間越久,對你越是不利,要用些手段了。」

我覺得狐狸姐姐說得對。

也不對。

她竟然說我不夠貌美。

這一年來,我存著引誘沈玉堂的心思,在沈府變化得悄無聲息。

他書房內掛了一幅仕女圖,是個胖美人。

我疑心他喜歡這樣的,便按照那副模樣,從一個臉有菜色的瘦弱少女,逐漸珠圓玉潤,白胖起來。

直到沈玉堂驚詫地捏了把我的臉,感嘆著:「年年,別吃了,都快吃成球了。」

我這才意識到,不知不覺胖過了頭。

而後開始忌口,打算不知不覺瘦回去。

為了掌握他的喜好,我還特意跑去問他:「公子,你看我現在如何,還要不要再瘦一點?」

沈玉堂正在喝茶,聞言差點噴了出來。

他目光幽幽地落在我身上,頗有些不自然:「……你最好勻稱一點。」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到了自己……碩大的胸脯。

總之經過一番折騰,我自認為自己如今的容貌,雖比不當時仙氣飄飄的道梅仙子,但眉眼靈動,身姿婀娜,在沈府一幹丫鬟之中,絕對是模樣出挑的。

沈玉堂不可能不心動,我決定再次出擊。

當天開始施展魅力,穿了身彩緞裙褶的長裙,腰肢款款地在他面前走動,還不時眼波流轉地看著他。

沈玉堂果然多看了我幾眼。

晚些時候,他將我喚到身邊,細細打量。

「年年,你……」

我咬著唇,模樣含羞,心中竊喜。

他卻蹙起眉頭,話鋒一轉:「是不是中邪了?走路不會好好走,扭來扭去似曲鳝,還有你的眼睛,莫不是患了眼疾,眨得飛快……」

我幽怨地看著他,哼了一聲。

氣呼呼地離開,又聽他在身後笑出了聲:「要不,請個大夫入府看下吧?」

狐狸姐姐說得對,我琢磨著,要另給沈玉堂一點厲害了。

豈料就在這當口,他母親生了場病,還挺嚴重。

其實自他父親過世,沈母倍受打擊,身子便一直不太好。

秋裡染上風寒,直接一病不起了。

城內的大夫請了個遍,連京中御醫的方子也試過了,不見半分起色。

可想而知,沈玉堂有多著急。

我多次見他眼睛熬得殷紅,終究沒忍住,對他道:「我家中有一土方,興許可治夫人的病。」

而後,我回了一趟鹿塢山。

和狐狸姐姐一起抓住了山中那棵老參精,拔了它幾根參須。

老參精氣得破口大罵:「娘起來,小鬼丫頭喲,攪七廿三!」

拔它參須,如要它性命,這老家伙小氣的嘞。

狐狸姐姐原是不肯幫我的,她說我昏了頭,莫不是喜歡了那沈七郎。

我不懂何為喜歡,隻是告訴她,沈玉堂是注定要死的,此時救他母親一命,日後他死了,我也不會於心不忍。

狐狸姐姐嘆息一聲,摸了摸我的頭,道:「年年,萬不可動心,你要知道,那會使你萬劫不復。」

那是自然,狐狸姐姐實在是小瞧我了。

沈玉堂確實是好人。

這一年來,無論他走到哪裡,城中百姓無不熱情以對,尊他一聲沈七公子。

據聞他十二歲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和父親商量,勸說本地宗族世家,給商戶稅收優免,佃農攤丁入畝。

餘杭此地,能成為繁雄郡邑,可見其之昌盛。

沈玉堂善良,正直,且清醒。

他身邊的每一個人,上至沈父沈母,下至秋實姐姐等僕役,無一不是好心腸的人。

秋實姐姐說,公子這樣的人,世無其二。

我自然也是認同的。

可我不會因為他是好人,就錯過了自己存在的機會。

因為我也怕消亡於世,從五歲被埋開始,我便對生有執念般的渴望。

他雖是好人,但錯不在我。

7.

以參須為藥引,沈母的病果然大好了。

虛弱的婦人,感激地拉著我的手,道:「好孩子,我與你有緣,今後你便留在我身邊,為我名下義女,如何?」

我搖了搖頭:「夫人,我要留在公子身邊。」

屋內,不僅沈玉堂在,沈家其餘的伯母嬸娘,也都在。

眾人聞言一笑,打趣道:「這丫頭對七郎倒是忠心。」

沈母也笑:「今後又不是見不到七郎了,做了沈家的姑娘,七郎可要喚你一聲妹妹呢。」

「不行的夫人,我是公子的人,離不開他,要時時刻刻在一起。」我認真道。

這下,眾人不笑了,沈母也不笑了。

她屏退了所有人,屋內隻餘我和沈玉堂,然後怒道:「七郎,你跪下!」

我嚇了一跳,沈玉堂倒是神色如常,遵母命跪下了。

沈母道:「為父守孝,本於人心,一年之喪亦為禮,你有知心人,我不反對,但你要記得,你是定過親的,隻待出了孝期,趙家小姐便可過門,這是你父親在世時定下的婚約,反悔不得。」

說罷,又對我道:「你這丫頭,莫要昏了頭,七郎給不了你名分。」

我忙道:「夫人,我不要名分,隻要在公子身邊就行。」

他早晚要死的,我要什麼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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