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婿

「鼻血。」我指了指他的鼻子。

兩道殷紅正從他鼻中瀉下。

韓觀臉氣得發白,他抱怨道:「我早就說了,你不該把溫驚蟄捎來。如今……」

「你便是因此對我有怨?」我凝視他。

韓觀不自然地偏過頭:「我隻是隨口一說罷了。他這個人實在討厭。」

他朝我笑了笑:「是我不對,珠珠,我們去看婚服吧。金姨說已經制好了。」

他神色自然:「正好,我也有些事同金姨商量。」

回到家,韓ṭū́ⁿ觀哄著我先回房,獨自和我爹娘一起進了書房。

不知道他們聊了些什麼,爹娘出來時臉色都不好看。

難得的一次,娘沒有讓韓觀帶東西回去給伯母,隻是淡淡吩咐了一聲送客。

翌日,我娘就喊著我坐上了茶樓的雅間,對著樓下經過的學子們上下打量。

臨走時,娘擰著眉似是不經意道:「珠珠,若是我們不與韓家結親,你可能接受?」

我一頓,心下有了決定。

7

我去找溫驚蟄時,正逢二月二十。

雙月雙日,算命的說是個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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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驚蟄住在京郊一處香火稀少的老廟,租金極便宜,一月不過五十文錢。

我到時他正屈腿坐在窗邊,自己與自己對弈。

那棋盤與木棋子一看便知是自制的,頗為質樸。

「金小姐來訪所為何事?」溫驚蟄停下布局的手,「若是為你那未婚夫賠償醫藥費,那就不必了。」

他們受傷一事,說起來確實是韓觀的錯。

韓觀對突然冒出來搶了他解元之位的溫驚蟄頗為不服,那日便纏著溫驚蟄要文鬥。

溫驚蟄不耐。

兩人拉鋸間途徑西街,被兩旁選婿的貴女們蹲了個正著。

不知哪個缺心眼的欲效仿擲果盈車,拎起手邊的花枝和果子就往二人身上投擲。其餘貴女見了亦紛紛效仿。

二月的洛京開著的隻有梅花。連花帶枝從各個窗口擲出堪比暗器,殺手見了都要贊一句殺戮美學。

二人躲閃不及,紛紛躺進醫館。

直到今日,溫驚蟄額頭的傷才將將結痂。

「韓觀的事與我無關,我今日來隻想向溫公子問個價。」我單刀直入,「僱你百日需要多少錢?」

「僱我做什麼?」

「做我夫婿。放心,不需任何肢體接觸,更不需遷戶改籍。」

溫驚蟄用震驚的眼神望著我:「小姐說笑了。溫某再窮也不至於賣身,況且小姐有婚約在身。」

「一天一兩。」

「小姐請回。」

「十兩!」我看見溫驚蟄的喉頭動了Ţű̂⁾動。

「我與小姐若是成了連理,無異於奪人之妻。」他艱難道,「溫某的名聲……」

「二十兩。」

京城如今的宅邸,偏遠些的不過三四百兩。一日二十兩,百日算下來就是兩千兩,夠他在京城置辦三四套房產了。

我繼續加碼:「若你春闱名次能勝過韓觀,我再獎勵兩百兩。」

溫驚蟄直起身,朝我一拜,語氣誠懇:「溫某的名聲實在是不值一提!」

他收起棋子,把桌下已經翻到起了毛邊的書統統掏出來。

「小姐放心,溫某一定把書讀爛!」

我被逗笑:「公子的學識我是有數的。我可以先給你預支五百兩。春闱將至,公子應當很需要這筆錢吧。」

本朝科考雖已開始實行糊名制,但考官仍然可以從卷面字跡判斷考生身份,行卷之風依舊盛行。尤其是博學鴻詞科。

主考官柳丞相宅邸的門檻都快被學子們踏爛了。

貧寒如溫驚蟄,顯然不夠格進入柳家交上自己的作品。

溫驚蟄秒懂我的意思,他自嘲地嘆了口氣:「寒窗苦讀,終究難敵朱門繡戶。」

「形勢比人強。溫公子不是迂腐之人,先給自己掙個公平競爭的機會吧。」我寬慰道。

溫驚蟄揚了揚眉,這時才顯露出兩浙十四州第一的傲氣來:「小姐信不信,終有一日,溫某會讓寒門學子不必再為財物憂心。」

他瞥了眼我帶來的銀兩,朝我鄭重道:「他日為官,溫某必會進諫完善糊名制,對所有答卷統一誊錄再批改,讓所有考生都能在科場上被公平地對待。」

「小姐僱我雖是為了私心,但絕不會虧。這五百兩,小姐買的是無數寒門弟子的未來。」

他目光灼灼,照得我心頭發虛。

隨母親經商多年,我給無數人畫過餅,自然知道如何給人戴高帽才能戴得人舒心。

可溫驚蟄的話依然讓我心頭一震,大概是因為他沒用任何話術,語氣真誠。

真誠才是最大的殺器。

這讓我幾乎想告訴他,這些錢不及我販賣他們這些學子信息所賺的十分之一。

這些資料中,他溫驚蟄的最受歡迎,給我帶來的收益也最多。

況且,前些日子,他和韓觀被花枝砸傷給了我新的靈感。我聯系布莊趕制各類仿真絹花,造勢排出十二學子花神榜。

我令人編造出諸如溫驚蟄獨愛蓮、看好他就用蓮給他打榜的噱頭,賺到手軟,這才忙到今日。

可我最後什麼都沒說,在溫驚蟄感激的目光中翩然離去。

在韓觀身上吃了一次虧,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8

二月二十五,我一大早就去了雁峰樓,藏在韓觀訂的隔間旁守株待兔。

宋寒瑩什麼都不肯說,我卻不能不管她。

上次我來偷聽她和城北劉公子談話,她竟以斷交來威脅我不許再管她的事,並叮囑我盡快離開洛京。

她的眼睛裡,藏著即將寂滅的星光。

像是當年離別的那晚,孤獨又絕望,看得我心尖發疼。

我拉上了溫驚蟄,想著多個聰明的工具人總歸不虧。

溫驚蟄不知內情。

他有點不好意思,坐得離我遠遠的。

我還沒說什麼。他自覺服務態度不行,猶猶豫豫地靠近我。

他問:「小姐是要見什麼人嗎?需要溫某配合什麼?」

我奇怪地望了他一眼。

他抿著唇,看起來很緊張。

「你沒和女子接觸過嗎?這麼緊張做什麼?」

溫驚蟄沒說話。

懂了,這是沒有接觸過的意思。

這麼純情?

我剛打算指點一二,突然聽見隔壁雅間開門聲。我向溫驚蟄示意噤聲。

兩個雅間角落處被我打通了一部分,用盆景遮掩,方便我聽見他們的交談。

可惜這次我還是隻聽到了一堆廢話。

韓觀的態度十分曖昧,言語克制,並不像前兩位那樣張口就是痴情告白。

他和宋寒瑩宛如高手過招,你一句我一句,含蓄而風雅。若有若無的風月暗藏其間,但誰都不肯明說。

直到宋寒瑩自嘲她如飛蛾而君心如燭,哀哀落淚。

韓觀才軟下聲哄她。

「放榜那日,除了小姐,誰都捉不走我。」他發誓道。

宋寒瑩說:「我家不捉婿。韓郎若是有意,直接來宋府求娶即可。」

「能嫁給韓郎,是我之幸。」

兩人依依惜別,半晌才各自離去。

有腳步聲靠近我這邊,在門外徘徊數步,最後隻是輕輕地敲了敲門便離去了。

是宋寒瑩。

她沒有進來,想來是怕尷尬。

我心中不祥的預感愈演愈烈,正打算問問溫驚蟄。

卻聽溫驚蟄道:「是因為韓觀變心,小姐才來僱佣溫某的吧?」

他眼露不屑,冷笑:「若我沒猜錯,那女子是宋家嫡女宋寒瑩。小姐放心,韓觀可攀不上高枝。」

「那宋小姐是個天大的火坑。沒幾日,韓小公子就會後悔辜負了你。」

我悚然一驚。

果然,帶個聰明的腦瓜子來帶對了。

「展開說說?」我熱切地遞上一盞茶。

9

溫驚蟄問:「你可知宋小姐在京城的名聲?」

我瞬間得意,驕傲道:「人間小仙女,人美心善,謫仙下凡!」

我當然打聽過宋寒瑩。她的名聲好到離譜,有人甚至聲稱曾親眼見到宋大小姐手撫枯木,霎時枯木回春。

溫驚蟄用擔憂的眼神看了眼我的腦門,安慰道:「她奪人所愛,如何也算不上心善。」

我不滿:「她是有苦衷的。我與她是手帕交,對她再了解不過。」

溫驚蟄一臉「原來是被閨中密友搶了未婚夫」。

我:……

我:「你先說宋寒瑩,名聲好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

溫驚蟄先講了一則典故。

他說《靈劍子》載曰,昔日許遜真君斬殺大蛇於西平建昌之界,留下谶言一則,提及豫韋之境、五陵之內前後有八百人可得道成仙。

溫驚蟄說:「你可知宋家祖籍何處?」

我搖頭。

我隻知宋寒瑩家籍貫在桐城,先輩從哪裡遷來倒沒聽她提起過。

「宋大人自稱是豫章郡。」溫驚蟄暗示道,「如今全京城都知道宋家是豫章人士。」

我艱難道:「你的意思是宋大人想靠遷戶口飛升?」

他好像在修一種很新的仙。

我不懂,但大為震撼。

不過這關宋寒瑩什麼事,一人改戶口全家飛升?

話說回來,怎麼修仙還搞地域歧視。

溫驚蟄被我的腦回路震到,他百思不得其解:「你怎麼不先質疑一下這則谶言的真假?」

我說自古以來預言的真假不重要,有沒有人信才重要。

溫驚蟄嘆服:「金小姐大智若愚。」

我沉默。

他是不是在罵我看起來不太聰明?

不確定,再聽聽看。

在我的死亡凝視下,溫驚蟄一五一十說出他的猜測。

他說靠改戶口修仙當然是不可能的,宋大人隻是想利用這則在整個江南都頗有名氣的谶言造神。

谶言裡明確指出,這八百成仙之人有一位為首者。此人不僅自己能飛升,還能決定其他飛升之人的名單。

溫驚蟄低聲道:「目前看來,宋大人選中的應谶之人就是宋小姐。」

我一邊震驚於溫驚蟄能從諸多零散的信息中分析出這樣的結論,一邊心底發涼。

「寒瑩,是他的女兒啊。」我艱難道。

溫驚蟄面露不忍。

如果溫驚蟄的猜測是真的,宋寒瑩必死無疑。

在這個時代,造神並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李唐以來,釋道盛行,世人大多有自己的神道信仰,相信世間存在神異之人可與天地共感,與神仙相通。

宋大人想做的事亦早有先例。

官員在家中選出適齡少女,稱其為某則谶言的應谶之人,甚至親自Ţų₈跪地拜女兒為師以增強「仙師」之名的說服力,再聯合一些文人造勢,最後成功打造出以其女為核心的信仰體系。

而這種成功必須建立在其女順利「飛升」的基礎上。

隻有她「飛升」了,信眾們才會徹底信服,她的親人才能擁有解釋仙人話語的一切權力。

道家所謂的飛升可以通過屍解實現。

也就是說,那個女孩隻要死就可以了。

屆時信眾滿門,親友雲集,他們將虔誠地祈求她、催促她快點死亡。

烈火燃燒也好、深水溺亡也好、兵器加身也好,請你早登極樂,給生者留下期盼、信仰、權力等一切欲望。

我遍體生寒。

溫驚蟄說,他聽聞已有不少大儒寫文贊頌宋寒瑩自幼便有仙緣,宋大人的布局已成十之七八,他絕不會輕易放她嫁人。

他猶豫道:「韓觀不蠢,想必心中也有疑慮。金小姐若告知他實情,定能……」

「我要救阿瑩。」我語氣堅定。

溫驚蟄一驚。

10

谶言裡提到「龍沙過滿天,江南出神仙」,意思是沙土覆蓋江心即為應谶之兆。

溫驚蟄說這類天地異象往往有前兆,且每幾十年總會出現一兩次。

宋大人博覽群書,絕不會無的放矢,定是有把握才會在這幾年中大肆為宋寒瑩造勢。

溫驚蟄告訴我,想救宋寒瑩要盡早行動。

「我查過前人記載,每年冬春之交最有可能出現這種景象。」他擔憂道,「小姐俠義心腸,溫某佩服。但宋大人勢大,小姐盡力即可。」

我點頭表示知曉:「你安心科考。」

今年二月恰逢大建,科考定在二月三十,沒幾天他就要進場考試了。

從他這裡得到信息已是大幸。這是我和宋寒瑩的事,不該拉他下水。

我道:「辛苦公子。今日邀你同行還有一事。」

我遞給他一把鑰匙。

破廟冬日苦寒,既然僱了人,自然沒必要讓人在那種環境下去考試。

「這座宅子離考場不遠,公子可先行去住著。僕從我都已經安排好了。你收拾好東西,跟著劉叔過去即可。」

我不容他拒絕,把鑰匙塞進他手心。

「我還有事,就不耽誤公子了。」

我推門欲走。

溫驚蟄嘆息一聲:「且慢!」

「小姐,我有一計。」鑰匙在他的指尖轉了轉,繼而被收攏在掌心。

他垂下眼笑了笑:「就當我拿人手短。」

「溫某生平最恨負心人,其次是屢次被辜負還不懂自愛的人。小姐得知此事不是想著要挽回郎君,而是去救另一個可憐人。」

溫驚蟄抬眸堅定而贊賞地望向我,眸光灼灼:「我敬佩小姐,也願意幫助你。」

11

二十七日,一大早我就遞了帖子去宋府登門拜訪。

傍晚我剛回府,看見站在我家門外的韓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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